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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击掌 作者:叶广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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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阿玛扶着我的祖母上了车,那是我祖母有生以来头回坐洋马车,祖母掩饰着
自己的新奇和喜悦,不动声色地端着。老太太回来说,看的戏是《三击掌》,罢了,
行头陈旧,演员也不卖力气,扮王宝钏的太胖,腰粗得像桶,一脸的褶子,没踩跷,
一双大脚片子在台上踢出一溜烟尘,远不如国甫的马轻便,看王宝钏不如看赶马车
的小洋人儿舒坦。

    矜持的祖母对王阿玛的马车记忆深刻。

    王阿玛是商人,是FOX ,在他的鼓动下,我们家以祖母为首,女眷们大都用私
房钱入了王家工厂的股份,看门老张也随大流入了两股。祖母和老张入的是火柴厂
的股,祖母出了一千块大洋,老张出了十块,他们认为,火柴家家都得用,北京城
哪家不隆火点灯抽旱烟? 那些火镰纸捻到底不方便,洋火的用途广泛极了,那是个
千千万万年的生意,赔不了。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祖母已经不能坐着王阿玛的洋马车到“吉祥”听《三击掌
》,她老人家病得起不来炕了。王阿玛站在祖母的病榻前说,老祖宗,您好了我用
车拉着您上妙峰山烧香去! 祖母说,上妙峰山是下辈子的事啦,看你这么喜兴,今
年又是大赚了。

    王阿玛说,老祖宗,托您的福,不是我大赚了,是您也大赚了,我那个“丹枫”
是股份制,咱们大家伙都赚了。

    祖母问王阿玛她赚了多少。王阿玛说,翻了四倍,一千大洋变了四千。祖母说,
四千好,是个整数,用它来发送我大概是够了……

    王阿玛说,您这是要撤股哇! 祖母说,不撤股我还能陪你玩一辈子? 祖母死在
冬至的早晨。真真应了她老人家的话,置办棺椁,请和尚、喇嘛念经,连请客带出
殡,不多不少,整整用了四千块,老太太算计得准。

    天有不测风云,生意场如同战场,好像一个风筝,王阿玛起得快也落得快。有
天早晨,满街的洋布,一夜间突如其来,袭击了北京的角角落落。

    小贩们在吆喝,便宜咧,便宜咧,洋布洋绉洋呢子,两大枚五尺,买四尺花洋
缎,白送青呢子二尺啊! 大姑娘、小媳妇们围着布摊抢购。我们家看门老张也加入
了抢购行列,抱着布料从人堆里钻出来,照直了往家跑,进了门就嚷嚷,简直就是
白捡哪,洋人傻,不会算账,他们哪儿精明得过咱们啊。

    父亲训斥老张,你跟着起什么哄? 老张说这样的料子给他唐山的媳妇捎回去,
他媳妇准得傻眼,娘们儿家哪儿见过这个,这样的好布天上的七仙女也织不出来! 
正巧王阿玛带着他那长得豆芽菜一样的儿子到我们家来,王家那儿子能吃不长肉,
走道好往前探头,说话爱挑眉毛,眼睛一转一个主意,一转一个主意。父亲不喜欢
王利民,说王利民虽生在富贵之家却有着贫贱之相,两耳扇风,败家的祖宗,王家
的家业早晚得糟在这小子手里。这话当然不能当着他的同学说,但总是对那孩子不
热情,见面说不上三句话就给打发开了。王利民爱上我们家来,一来是厨子老王做
的山东饭好吃,连吃带拿,每回都不会空着手回去,二来是喜欢老张,爱听老张
“猪八戒上了北新桥电车不打票”那些不着边际的神聊,更喜欢老张那口浓郁的唐
山腔调,慢慢地这个王利民竟然也学了一口纯正的“老太儿”话,把“熬小鱼”说
成“闹小鱼儿”,把“怎么了”说成“咋着咧”。王利民还会用唐山话唱民谣:张
宗昌吊儿郎当,破袜子破鞋破军装,骑着破马,扛着破枪,走一步放一枪……

    大家听着王家少爷说唐山话都觉着可乐,当着王阿玛说他们家的儿子聪明伶俐,
将来前途无量。其实王阿玛跟我父亲一样,也是看着他的儿子不顺眼,动辄一个耳
刮子就扇过去,让那豆芽菜儿子莫明其妙,防不胜防。

    这回王利民到我们家来没学唱“张宗昌吊儿郎当”,而是看上了停歇在我们家
门口的剃头挑子,他爸爸进了院他不进来,留在门口跟剃头的套近乎,玩人家的
“唤头”。“唤头”是剃头匠的招牌幌子,两根相连的生铁叉子,用根捅条一拨,
发出“噌”的声响,人们一听到这响动,就知道剃头的过来了。王利民在门口把剃
头匠的“唤头”刮得山响,一条胡同都跟着嗡嗡地颤,那声音实在是不好听。

    王阿玛边往里走边皱眉,看见老张正在门房摆弄手里的布说,老张,你也买这
个……

    老张说,便宜呀,三爷,您是开绸缎铺的,您看看这洋绉,比咱们北京的元青
染得好多啦,色多正。

    父亲迎出来说,国甫,我看街上卖洋布的不是个好买卖,这些人是疯了。

    王阿玛脸色铁青,门外,“唤头”的响声一阵高过一阵,王阿玛回身出门,照
着正在玩弄“唤头”的王利民就是一巴掌。王利民脖子一横,扔了“唤头”就跟他
爸爸瞪眼,我母亲赶紧出来,将’王利民拢到后院看胖狗阿莉跳圈去了。老张还不
知趣地把洋布往王阿玛跟前凑,王阿玛看了老张手里的布料说,唉,比不上人家呀,
咱们的杭绸、湖绸是好,就是经纬线头泡,一毛一大片。

    老张说,三爷,您织布厂用的机器不也是外国买来的吗? 王阿玛说,机器也分
好坏,我那些洋绉虽然也是双梭加重,到底不如人家发展得快,工艺好。说着拿过
老张手里的一块雪青料子说,比如这个,它经线是雪青,反过来纬线可是蓝的。

    咱们的里面都一样,边也不如人家的齐整。

    老张说,那您改呀,随着他们改。

    王阿玛说,改? 再怎么改,我也比不过他们的连扔带卖呀。

    那天,王阿玛要跟我父亲商量织布厂的生产细节,我父亲哪里提得出半点看法,
全是哼哼唧唧的应付,白拿人家的薪水,关键时候却顶不上事儿,连母亲也替父亲
难堪,只好一遍一遍地倒茶,吩咐老张赶紧到四牌楼“瑞珍厚”叫几样上好菜肴来。

    王阿玛没从父亲这儿得到任何有利建议,有些窝火,饭也没吃,在后院找到了
他的和狗滚成一团的儿子,二话不说,揪了耳朵就走。

    父亲红着脸送到门口,母亲觉得歉疚,让老张提着饭馆送来的食盒在后头撵。

    老张从王家回来说,那儿子到了家就被他爸爸扒光了衣裳,光着眼子赶出了家
门口,理由是嫌他的儿子喜欢下九流的勾当。母亲说,王阿玛生了咱们老爷的气,
是把火往王利民身上撒呢,冤枉了那孩子。

    老张说,那儿子倒也不吝,一丝不挂,门神一样地站在王家大门口,任着来来
往往的人看稀罕。看的人多了他便亮着嗓自我介绍,说他是身后头这家的儿子,姓
王,叫王利民,他爸爸叫王国甫,是“和瑞祥”的东家,“丹枫”火柴厂的董事长
……王家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指着王家大门嘻嘻哈哈。王阿玛不以为然,
王太太却丢不起那人,让仆人拿了条毯子,将王利民裹了,扯进门来。王利民还较
真儿,蹦着高说,是你们把爷请进来的,不是爷自个儿要回来的! 母亲说,这孩子
怎么是这么个性情! 几个春去春来,王阿玛的生产和生意步履艰难,“和瑞祥”不
得已放下了架子,向引车卖浆者靠拢,把布匹压到了最低价,有些大路品种,比如
阴丹士林布、安安蓝布、名驹青布:大星青布和雁塔白布都是按进价销售,等于就
是赚个热闹。客人进铺子买布还赠送手巾、画片、小手绢,就这也是十分的不景气,
偌大个铺子,有时候一天进来十几个顾客。与此同时,织布厂的生产也是大溜坡地
往下滑,成匹的布堆在仓库里,让耗子做了窝。

    王阿玛不甘心,把儿子王利民送到国外去学纺织,想的是儿子学有所成,成为
纺织精英,回来为王家的事业添砖加瓦。王利民走的时候很隆重,我母亲和大哥代
表我们家到火车站去送行,王家人爱排场,雇用了洋鼓洋号队,几十号子人在月台
上吹奏“苏武牧羊”,甚是嘹亮壮观。王利民在“苏武牧羊”中走上火车,很有风
度地向大家挥手。母亲回来说是开了眼,说就是总统出行大概也没有王家整得这么
气派,都是“牧羊”那曲子闹的,把王太太哭得泪人儿似的,恨不得把家都给儿子
带了去,不算托运的行礼,光路上的吃食就搬上去四个大篮子,临开车还把几个
“天福号”酱肘子从车窗递了上去。王利民的女同学们送了不少花,娇红嫩粉,把
王利民映衬得像戏台上的王三公子,从窗户往里望,看不见人,只看见花。我大哥
说,王利民的火车车程只有三个小时,他要在天津换船,这一大堆累赘下了火车都
得扔。

    跟王阿玛一比,我父亲就显得很窝囊,很无能,我的几个哥哥甭说出国,连出
京也难,老二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家里硬凑不出费用,只好进了家门口的艺术专
科学校。同是日本留学的同窗,反差竟是如此之大,用我们家老二的话说是“人比
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他给我父亲当儿子亏了!

    如果说一向大而化之的父亲这辈子还干过什么实事的话,就是给他的同学为织
布厂做了一个调查,这也没辱没了“生产总监”的称号,没亏待数年来从织布厂领
的薪水。

    父亲用考证版本的认真态度给王阿玛递交了一份调查报告,报告说王阿玛的两
个织布厂平均的亏损率是45%,其中南城的盛义厂为最严重,76%,照这样下去,
再用不了半年,两个厂子就得宣告破产。王阿玛虽说是学经济的,有着中锋的灵活
却缺少后卫的沉稳,对政治的热情往往忽略了经济,在某种程度说王阿玛并不比我
的父亲清醒多少,一听说他的盛义厂亏损’76%,急了,拍打着报告冲我父亲喊,
你计算得不准确,76%? 核算它什么也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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