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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有将儿子脱光了衣裳赶出家门的习惯,小时候我曾亲眼见过父亲将家里
的老七叫到南屋,也不训斥,只一味地让脱衣服。隔着窗户,我听见父亲压低着声
音愤怒地命令老七,你脱! 你给我脱! 老三说老七犯了大错,原来老七偷偷给柳四
咪往南京写过几封很缠绵的信,柳四咪是谁? 柳四咪是我的大嫂,那些信被我大哥
翻出来送到了父亲手里,小叔子迷恋嫂子,太荒腔走板,难怪我父亲生气。
谁都不敢进去劝,依着父亲的脾气,劝解者的下场不会比肇事者好到哪儿去。
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的母亲是从来不往里搀和的.对儿子们的“遭难”,她采取的
是置若罔闻、不予理会的态度。很大原因是这些儿子都不是她亲生,我的大哥和她
同岁,就是下边的几个年龄也比她小不了多少,儿子们叫她“娘”,是碍于父亲的
情面,客气多于亲情,母亲知道自己在家中的角色,在分寸上拿捏得很准确。父亲
极少在家里出现,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游历,严格说您老人家实在不是一个负
责任的父亲,他的儿女们大多在他无为而治的状态下成长起来,他的教子方针却又
是无为而无不为,一旦他因为哪件事生了气,动了真格儿的,那结果是百分之百的
不妙,对儿子们来说就十分的悲惨。
父亲从来不对女儿们发脾气,他把对女儿们的教育交给了母亲。母亲的教育方
针是“锁”,说是锁,也不是谁都锁,我们家只有两个女孩被母亲锁过,一个是我
三姐,再一个就是我。三姐曾经被母亲在后院的小屋里锁过一个月,吃喝全由窗户
往里递,据说连放风的时间也没有,比囚徒还惨……我没有三姐那样的“荣幸”,
因为淘,动辄也会被锁进去,因了我的机动灵活,能伸能缩,三两个时辰也就放出
来了。
我还记得,那天老七是光溜溜地从南屋出来的,父亲对老七“教育”得十分彻
底,连裤衩也扒得精光,绝对的一丝不挂。时已立冬,老七光着屁眼子在院里站着,
三十岁的老七这时候已经谈不上有一点儿尊严了,他簌簌抖着,低着头面朝着影壁,
背负着从各屋窗帘后投出的惊异、怜悯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父亲不依不饶地还将他
往大街上赶,老七无言地抗拒着,他知道,走出家门将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现眼,将
是把脸丢到大街上的无可挽回,不惟是老七,老大、老二、老三们都是如此,大门
内北墙的影壁是他们所能承受的羞辱底线,再不能朝前走了。父亲也不糊涂,把儿
子赶到影壁处也就适可而止,不再硬逼,过与不及皆罪也,掌握火候是十分重要的。
母亲一下没拢住,我从屋里蹿出来,来到光屁股的老七旁边,老七立刻用双手
将他不便之处捂了。
我说,嘻嘻……
老七一脸尴尬,低声呵斥,滚! 我说,我看见你的屁股啦! 老七满脸通红,还
是让我滚。
母亲远远地站在台阶上叫我,让我进屋去,说要跟我玩翻绳。我不去,翻绳哪
里有浪里白条一样的老七好看,那条绳子随时可以翻,光屁股老七却不是随时可以
见,我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母亲不便过来,他们之间有条越不过
的沟,我相信,母亲要是老七的亲妈,她早就跑过来了,可惜母亲不是。
我围着老七不断地走动,好奇又无耻,把老七弄得很不安,他龇牙咧嘴,一门
心思全为了对付我,早已忘了正屋里老虎一样的父亲。小北风刀子一样地刮着,太
阳要落山了,出外觅食的老家贼们叽叽喳喳地飞回来了,钻进了房檐下头的窝。我
围着线围脖,戴着线帽子,穿得暖暖和和,站在影壁前感受着傍晚的美好,在看老
家贼们回家的同时更想看的是老七如何下台,也就是这出光屁眼子的戏如何收场。
掌灯的时候,父亲穿着大衣要出门,母亲问父亲到哪儿去,父亲说上吉祥听戏,
吉祥上演程艳秋的《三击掌》。我说我也要看《三击掌》,父亲就拉上了我一块儿
往外走,走过老七身边,父亲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也学着父亲哼了一声。
事后我才知道,父亲的离去是给了老七一个面子,父亲前脚走出家门,老七后
脚就像兔子一样逃回后院,动作之敏捷,之快,一反他黏稠的性情,用看门老张的
话说是“一道白光,倏乎不见”,可惜这样的精彩我没有看到。
《三击掌》是我爱看的一出戏,戏里头花枝招展的王宝钏会在台上当众脱衣裳,
我对脱衣裳向来有兴趣,母亲给我缝了个“小布人儿”,那个“布人儿”的裙子,
一天能让我穿脱三四遍。
“小布人儿”的裙子脱下以后是个光溜溜的布包,包上缝着丑陋的胳膊腿,
“布人儿”的胳膊和腿一样粗细,鼻子眼是母亲让老三拿毛笔画上去的,是真正的
死眉瞪眼,假模假式。《三击掌》的王宝钏美丽而灵动,跟我的“布人儿”不能同
日而语,王宝钏绝不是简单的“小布人儿”,人家是边脱边唱,脱了身上嫩粉的长
衫里头还有一件淡青的,下头也有裙子,不是光光的两条腿。
我想王宝钏如果继续脱下去,淡青的里头还会有鹅黄、水绿、妍红、姹紫,无
穷无尽……
父亲没领着我去看什么《三击掌》,而是三拐两绕地来到了北新桥箍筲胡同的
王阿玛家。
王阿玛叫王国甫,外人叫他王三爷,父亲叫他“F0x ”。我问过父亲王阿玛为
什么是“FOx ”,父亲说“F0x ”是“狐狸”,他们的同学都管王阿玛叫“FOx ”,
王阿玛善于变化,在球场上踢中锋,狐狸似的狡猾,变化莫测的球技把对方整得眼
花缭乱。父亲和王阿玛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同学,两个人都是带着大清的长辫子
出去留学的,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公派出国,王阿玛学的是经济理财学科,我父亲
学的是古典讲习学科,不在一个教室上课却在一个寝室住宿,属于莫逆之交。而我
之所以能记得王阿玛叫王国甫,是因为“国甫”和“果脯”同音,一看见王国甫就
想起绿青果、红海棠、黄蜜枣、白瓜条那些鲜艳无比的蜜饯来。也的确,王阿玛的
家里老存有果脯,那些果脯放在一个白玻璃瓶子里,瓶子的形状是个硕大的苹果,
这个玻璃苹果是王阿玛的儿子王利民从国外带回来的,捷克出产,十分漂亮。
王阿玛家的院子里有西洋式的喷水池也有中国式的金鱼缸,屋里有楠木太师椅
也有意大利皮沙发,给人的感觉是中西合璧,舒服无比,却又不伦不类。
一到王家,父亲就像礼物一样把我交给王太太,王太太坐在轮椅上,会惊喜地
搂过我说,丫儿又长高了。
王太太长得很漂亮,六十多了还是很精彩,抹着红唇,描着眉毛,烫着头发,
戴着亮闪闪的耳坠子,比我的母亲时尚。母亲说王太太是游历过外洋的,外国话说
得顺溜,不打磕绊,非一般京城老娘们儿能比。我特别欣赏王太太那曳地的长裙和
身上那条光影闪烁的披肩,那披肩来自法国,是王利民送给他妈的礼物。我就想,
这个王利民很是有眼光,他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知道该给女人送什么样的东
西,不似我的父亲,下了一趟南洋,给我母亲带回一盒子吕宋烟,而我母亲根本就
不抽烟,结果还是照顾了他自己。王太太的披肩柔软细腻,有精美的绣花,沉重的
流苏,我将披肩抓在手里,爱抚地摩挲,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和妒忌。王太太说,
丫丫要是喜欢将来我就把它送给丫丫。
我问将来是什么时候,王太太说就是她死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问王太太什
么时候死,不过我知道,王太太膝下无儿无女,这条披肩她不给我也没人可给,包
括她的亮耳坠子和玻璃苹果,将来肯定都是我的。
父亲不让我在王太太跟前提她儿子的话,王家避讳这个话题。
但是我希望,将来我也能有一个王利民一样的儿子。
王太太只能关照我,王家真正陪我玩的是他们家的洋狗瑞伯,瑞伯是只尖嘴大
狗,搁现在的话叫苏格兰牧羊犬,简称“苏牧”,依王太太的话说,瑞伯是她的老
儿子,除了不会说话,什么l 都懂。瑞伯有些小心眼,看见王太太抱我就很不高兴,
使劲往王太太怀里拱,还拿后腿踹我。背过王太太它就朝我龇牙,喉咙里呜噜呜噜
的,非常不友好。我对这个长毛的“小儿子”自然也没多少好感,把玻璃苹果里的
吃食很夸张地往嘴里填,馋得“小儿子”原地转圈。
在我和瑞伯周旋的时候,父亲就跟王阿玛聊他们在日本学校里的事,他们说到
因为输球,宿舍的寮长将他们全体扒光了赶到雨地挨浇,看得出这个话题让他们都
很兴奋,两个人仰着脑袋哈哈大笑,王阿玛头上的睡帽笑到了地上,父亲的胡子上
着着实实地挂了一条鼻涕。可以想见,十几个大小伙子光着眼子在雨地里站成两排,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实在是一种让人记忆深刻的风景,这个惩罚绝对比训斥到位,
以至于都成了老头子了,两个人还在津津有味地絮叨,还在为此而欢乐。后来父亲
给王阿玛学说扒老七衣裳的事,历数老七的不是,王阿玛开始还咯咯地笑,不知怎
的忽然就不笑也不说话了。
王太太用手拍打着她的“小儿子”对父亲说,四爷,您千万别介,别介……别
跟我们似的……
父亲说我们家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没有血性,硬是怎么赶,也赶不出家门。
王阿玛说,真赶出家门就麻烦了! 我回来告诉母亲,父亲扒哥哥们的衣裳是跟
日本人学的,他在日本大学里就被扒过,箍筲胡同的王阿玛也被扒过。母亲说,父
亲扒儿子的衣裳不是跟日本人学的,是跟《三击掌》学的,王丞相的女儿王宝钏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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