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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而他心里也很清楚。有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狂怒和绝望猝然迸发,或是被祈祷弄得神魂颠倒,也有的时候──咒骂该死──净说一些粗鲁肮脏、不堪入耳的笑话──或是大声讲故事,让大伙儿都听得见──或是发出下流猥亵的狂笑──或是在深更半夜,正当疲惫的心灵好不容易才入了岑寂之境,肉体和灵魂似乎也应当休息的时候,却传来了一声声呻吟叹息。
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个专供放风的院子。每天(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之间)──两次,每次几分钟,将犯人分成五个一拨或六个一拨──都被押出来──吸吸空气,溜溜腿,做做柔软体操──或是跑跑步,蹦蹦跳跳,全随他们自己高兴。不过,总有相当多的狱警在旁监视,以防他们进行任何形式的反抗。克莱德从入狱后的第二天开始,也被押到院子里去,有时跟这拨人在一起,也有时候跟另一拨人在一起。开头,他坚决认为自己可不愿随大溜参加这类活动;不过,眼看着别的一些同监犯人──不管自己的末日已在临近了──好象还是挺乐意玩个痛痛快快。
有两个黑眼睛、阴险的意大利人:一个是因为某个姑娘不肯嫁给他,就把她杀了;另一个先是抢了丈人的钱财,后来又把丈人杀了,并且还企图焚尸灭迹,为的是给自己和老婆捞钱发财!还有那大个儿拉里。多纳休──方头、方肩,大手、大脚,当过大兵,还派往海外去过,原在布鲁克林某厂担任值夜警卫,后来被工头开除了,于是,他就伺机要干掉那个工头。有一天夜里,他在某某地方果然把那工头杀了,但不小心把一枚战时服役的奖章失落在地上,经过追查,终于确认是他所干的。所有这些,克莱德都是从狱警那儿听说的。那些狱警对待犯人简直出奇地无动于衷,但总的看来似乎还算友好,他们分日夜两班看管这些牢房,每班两人轮值,每八小时换一班。还有罗切斯特的警官赖尔登,因为妻子坚决要离弃他,他就把她杀了──而现下他本人就得自己来偿命了。还有那个托马斯。莫勒,是个年轻的“农场主”,其实,他充其量仅仅是个雇农罢了。克莱德入狱的头一个晚上,就听见他呻吟哭泣过──他用干草杈把他的雇主给戳死了──现在眼看着就得自己来偿命了,克莱德是听人这么说的。此人一个劲儿在牢房里踱来踱去,紧贴着墙根,耷拉着脑袋,两手撂在背后──是一个粗鲁无礼、身强力壮的乡巴佬,年纪大约三十岁光景。瞧他那副德行,仿佛挨过揍、被人家撵了出来似的,很难想象他竟然是个折磨人、杀害人的凶手。克莱德瞅着他暗自纳闷──他真的有罪吗?
此外还有米勒。尼科尔森,是布法罗的一位律师,年龄约莫在四十岁左右,细高个儿,论外貌显然卓尔超群──属于有教养的知识分子类型。乍一看,谁都一定会说他不是杀人犯,就象克莱德一样──但他还是被定了罪,说他毒死某巨富老翁后,企图将其财产占为己有。不过,依克莱德看,至少从他的模样或是态度上,一点儿看不出此人竟是如此十恶不赦──其实,他倒是个谦逊有礼的人。克莱德入狱后头一个早晨,尼科尔森一见他,就走过去说:“害怕了吧?”不过,此人说话的语气非常温柔而又体贴,这克莱德一听也感觉得到,尽管他站在那里面色煞白,浑身冰冷──骇怕得几乎不敢动一动──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一想。可是,克莱德一是心里诚惶诚恐──二是因为他感到自己确实完蛋了,就回答说:“是的,我想好象自己是害怕的。”殊不知这话一说出口,他就暗自忖度,他干吗偏要这么说(如此低三下四地直言不讳),后来,尼科尔森身上的某种东西给他鼓了气,所以,他就对自己刚才的答话感到后悔了。
“你叫格里菲思,是吧?”
“是的。”
“哦,我叫尼科尔森。别害怕。很快你就会习惯的。”他尽管脸上毫无血色,还是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不过,他眼里似乎压根儿不含笑意。
“我想,我也并不是挺害怕的,”克莱德回答说,竭力想修正一下刚才他无意之中脱口而出的真心话。
“哦,那敢情好。散散心吧。我们在这儿都得这么轻松轻松──要不然差不多人人都要疯了。最好尽量多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撒腿快步走一会儿。这样对你有好处。”
他就迈开腿往外走了几步,让自己胳膊活动活动。这时,克莱德伫立在那儿,自言自语──声音简直很响──尽管他还是那么发颤:
“我们在这儿都得这么轻松轻松,要不然差不多人人都要疯了。”这话倒是千真万确的。他在狱中过了头一夜以后,就看见了,感受到了。真的──你简直快疯了。也许把你折磨死了。因为你被迫亲眼目睹了这些骇人的、心肝俱裂的──而且对每个人来说──日益逼近的悲剧。不过,这一切他还得忍受多久呀?他又能忍受多久呢?
一两天后,他又觉得这座死牢也并不象他开头想象的那样──至少表面上说──不全是一片恐怖。实际上──即使每一个同监犯人死期已是迫在眉睫,这里仍然是嬉笑、嘲讽,乃至于游戏之地──并对所有能想到的题目,从死亡到女人、运动、舞台进行抬杠──通过人类各种不同形式的俏皮话(或则正好缺少这种俏皮话)相互竟争,而这一切照例又是跟他们知识层次普通低下相适应的。
如今,早饭一开过,没有被叫出去参加头一拨放风的人,往往就下棋或玩纸牌──那是这里绝无仅有的两种消遣──这并不是说让他们从牢房里放出来,按组发给一副棋子、棋盘,或是一副纸牌;而是由一刻儿也不离岗的狱警把棋盘发给两名对弈(如果是下棋的话)的犯人,每人一块,但是棋子不发给。他们对弈时是不需要棋子的。于是,由一个人先开局说,“我从G2跳到E1”──每一格都标出号码──每一边也都有字母。每走一步棋,都用铅笔记下来。
接着,对手先在自己的棋盘上把这一着棋记下来,琢磨一下这对自己全局影响如何,然后大声说:“我从F7跳到F5。”如果在场还有别人乐意加入,不管他们加入的是哪一方,狱警就会另外发给他们一人一块棋盘、一支铅笔。那时,只听见乐意帮助跟他隔开三间牢房的“荷兰佬”斯威戈特的小矮子布里斯托尔大声说:“我才不同意这么走,荷兰佬。且慢,且慢,好棋还在后头哩。”棋就这么继续对弈下去,并且根据这盘棋变化莫测的胜败得失,时而嬉笑,时而怒骂,时而赌咒,时而抬杠。玩纸牌也是这样。每个人照例都关在自己牢房里玩,居然还玩兴不减哩。
不过,克莱德不喜欢玩纸牌──也不喜欢整天价净是粗鲁嘲笑乱扯淡。他觉得──除尼科尔森一人外──周围人们说的净是下流猥亵,甚至粗野的脏话,他听了简直刺耳。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自己却被尼科尔森深深吸引住了。过了一些时候──一两天光景──他开始揣想,放风时有他在场,只要他们碰巧在同一拨里有这个律师,跟他作伴聊聊天,就可以帮他顶住这一切。在同监犯人里头就数尼科尔森最有真知灼见、最受人们尊敬。其他的犯人都跟他大不一样──有时一声不吭──更多时间是那么阴险、粗鄙,或是那么冷漠无情。
他入狱才过去了一星期,他对尼科尔森刚刚感兴趣,开始觉得自己至少稍微坚定些,这时却突然得知布鲁克林的巴斯夸尔。卡特龙尼就要行刑了。原来此人把自己兄弟杀死了(因为后者企图诱奸他的妻子),结果被判处死刑。巴斯夸尔住的那间牢房,离横穿而过的走廊最近,克莱德入狱后才知道,由于担惊受怕,此人已经有些神经错乱了。每当别人(六个人一拨)提出来放风时,他却照例被留在自己牢房里。可是,克莱德走过那里,偶尔往里头张望一下,见他那张瘦削的脸看起来怪可怕的,从眼睛到嘴角边,被两道深沟,亦即狱中苦难的皱纹,一分为龇牙咧嘴的三大块。
克莱德后来知道,从他入狱的那一天起,巴斯夸尔就已经开始日夜祈祷了。因为在这以前早已把下周以内行刑的大致日期通知了他。
打这以后,他就开始让自己两手、两膝匍伏在地,在牢房里爬来爬去,老是吻地板,舔基督背十字架的铜像的脚。他有一对兄妹刚从意大利来,一连好几次看望他,所以在一定的时间里他就被带到老死牢去跟兄妹晤面。不过,正如大伙儿现下窃窃私语所说,巴斯夸尔早已神经错乱,兄妹他们也无能为力了。
整天整夜,只要不跟兄妹们晤面,他就是那样在牢房里爬来爬去,嘴里咕哝着祷告。那些夜不成寐,原想看书消磨时间的同监犯人,硬着头皮不得不听他含糊不清地一面祈祷、一面拨动念珠的声响。与此同时,他还一遍又一遍,不知其数地呼唤圣父和万福马利亚。
虽然偶尔有些人会说:“啊,谢天谢地,哪怕是他能睡上一会儿也好。”可他还是照样不断地念。还有他在祈祷时让额角磕响地板的声音──就这样一直到行刑的前一天,巴斯夸尔这才从自己牢房移押到老死牢里另一间牢房去。克莱德后来知道,在转天清早以前,如果说有人来看他,那就去老死牢那里跟他最后诀别。此外,还给了他一两个钟头时间,让他的灵魂做好准备去见创世主。
可是这一天,整整一个通宵,关在这座致命的监狱里的所有犯人,都给吓懵了。晚餐很少有人吃得下,从收走的餐盘就可以说明。牢房里一片沉寂──在这以后,有好几个人在含糊不清地祈祷──他们知道自己也不会多久就得到跟巴斯夸尔同样的命运了。有一个意大利人,因为杀过银行里的一个门卫被判处死刑,现在歇斯底里大发作,一个劲儿大声尖叫,把自己牢房里桌子椅子往钉上铁条的牢门上猛摔,并把铁床上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