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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桥梁工地上-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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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标,明年的各项指标,是不是都低了一点?”
    一下子,会场的空气马上变了,仿佛甚么人一手推开了所有这六面窗子。靠在
椅背上打盹的,也伸直了腰。罗队长用眼睛示意请曾刚说下去。
    “这些数字,比咱们实际完成的还低一点,”曾刚手里捏着一本计划,心里怪
不好意思,所以把“一点”说得特别清楚一些,以缓和自己这个意见的锋芒。本来
事先他已经在心里斗争了老半天,可是这次会议和历次的会议的空气一向都那么温
和,所以提出这样的意见,事先都能预感到众人好奇的、责备的眼光会多么难受:
“我是说,应该把指标订高点。
    就说材料这一项,报上还批评过咱们,不想办法,明年超支要更严重。三分队
的技术人员们说,咱们队造两个桥就整整赔掉一个桥……”
    罗立正心里好不自在。他瞅着曾刚的高而宽的前额,好像在细心倾听别人的意
见,心里可在想:哎——,怎么搞的,昨天在下面都跟你谈了嘛:指标高点、低点
有什么关系?大家有多少劲使多少劲嘛。”低点,超额容易点”——这个道理你还
不懂?这对国家也没有多少损失嘛!
    经过周主任的解释,计划室主任又说了句“会后研究”,曾刚这个问题没有引
起什么风波。可是这次事件却给罗立正一个警号:曾刚这人在变!
    从此,罗队长对三分队和曾工程师就多了一份儿心。果然,不出罗立正所料:
从前,三分队新事儿也不少,一九五四年里可有点特别。从前,罗立正觉得三分队
出的事都和自己的意图相吻合,比方说,打钢板桩不圆,是全队的大困难,三分队
曾工程师发明了“转盘打桩架”,罗队长从心眼里高兴,亲自打电话给报社,请把
这件事给“登到头版头条”;局的领导也拍手叫好。但是五四年里三分队出的新事
好像都多多少少长点刺儿,比方说,三分队学了长春的经验,成立了青年节约队。
别处节约队都是拾废铁,三分队的,却要搞甚么“反浪费展览会”,甚么“要求降
低材料消耗定额”。搞节约,不是队里、局里的中心工作,反浪费,更不在工程局
领导意图的范围之内。这还不说,六月里,曾刚竟给工程局局长写了一封长信,里
面提了一大串建议,自然也少不了对桥梁队的批评。局里三个星期没答复,这封信
竟又出现在部里!
    从前,别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曾刚“大胆”,罗立正还不置可否,心里想,胆
大点有甚么不好——多搞点发明创造,成绩还不是整个队的!这回,罗立正才真正
领会了这“大胆”的滋味。隔三岔五的,三分队就打电话找队长。别的分队也打电
话,人家不是请示就是报告,三分队呢,除了请示报告之外总爱提点问题,凡事都
好催、好争、弄得罗立正一听见电话铃响就有点心神不安……
    于是,为了防止这种大胆给事业造成损失,就必须加以控制了。审查计划、技
术方案,对第三分队总要更仔细些。如果要求其它分队把技术方案的保险系数加大
百分之二十的话,第三分队就一定得在百分之三十以上。别的分队提出的数字,明
明是估算出来的,也不追究;三分队的数字,即使经过最仔细的计算,也要反复怀
疑,一再叮问:有问题吧?计算过么?假如一些可有可无的报表、资料、其它分队
不一定要交的话,第三分队就非但必交,而且要在规定的期限之内。
    

    器材、机具的供应,一般都是不及时的,对第三分队呢,就分外迟缓一些,催
得急了,就答复说:你们队底子好,先进嘛,差这一星半点的算得了甚么,得发挥
阶级友爱精神,多帮助一下落后的单位呀。
    如果你有不同意见,“请尽量提”,但为了每一件具体事都准备有具体理由反
驳,除了浩繁的中外古今的技术资料,还有厚得像枕头的各种规章制度可供参考。
要弄清谁是谁非,就得有耗费时间和精力的决心,而一个人只要还想工作,就下不
起这种决心,——每件事,都得去争论,这种旷日耗时的争论本身,客观上也起着
“控制冒险”的作用。
    日久天长,队部与三分队领导之间的关系弄僵了。三分队为了工作的利益,除
了提抗议以外,只有一种办法:一切能够自己负责、自己解决的事,就自己想办法,
少跟队部扯皮。
    可是这一来,事情就反而更复杂了:从分队朝总队打来的电话次数减少这个事
实本身,就可以定下“无纪律”的罪名。
    等到有一次曾刚在队务会议上与周主任针锋相对地争论起来,拒绝接受过低的
工作指标,后来又把自己的意见一直提到工程局局长办公室的时候,队部里一片哗
然,调度室主任竟把这件事提到“是否反党行为”的高度来加以评论,而且居然有
一两个科室的干部点头称是,主张把问题提到党委会议上加以“肯定”。直到党委
书记出面加以解释,才算打消了这种想法。但这种评论却已经发生影响,有些人从
此就把曾刚看作一个危险人物,了解他、同情他的人,也只能暗暗为他着急,担心。
    于是,在队部的一部分干部中间,就形成一种舆论:三分队最难惹,最不好领
导;曾工程师最难打交道。原因呢?简单得很——他这人“太大胆”了。
    事情竟发展到这种地步:在这种舆论的压力之下,连曾刚本人都一再否认自己
大胆。在跟我谈话的时候,他一再否认自己是大胆的人,说自己的一切思想、行为
都平常得很,算不得甚么大胆。
    后来才知道,在桥梁队,“大胆”这个字眼儿是“冒失”、“狂妄”、“鲁莽”
以及“不负责任”等等东西的混合体,有时候“大胆”和“冒险”又是一个意思。
难怪连曾刚自己都害怕这个字眼儿了。
    现在,再把话拉回来说。我从凌口大桥回来两天以后,罗队长和曾工程师进行
过一次谈话。这次谈话,开头是私人性质的,结尾就变成纯粹工作性质——甚至可
以说是政治性的谈话了。
    许是因为很久没到罗队长家来过的缘故,曾刚一走进这个房间,就觉得浑身紧
张,好像小学生走进试场,又不能指望这次考试顺利似的。
    罗队长却和两年以前曾刚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一样,亲切而自然地让曾刚坐在他
自己的那把破转椅上,接着就去沏茶。
    照例寒暄了一阵,照例闲扯扯队里的新闻以后,罗立正在不知不觉中就把谈话
引入了正题。
    “不简单,不简单哪,”罗立正拖长声音说:“可是这几年咱们祖国建设的成
就,不能说不惊人哪。还记得咱们造木桥那时节么?跟现在比比看。真是从前连想
也不敢想啊……”一口气喝下多半杯凉茶,又接着说:“当然,缺点也不是没有。
    有,有。就拿你我说,以咱们这样水平负这样的责任,谁敢说没毛病?有,有
缺点……”
    听他的语气,曾刚知道他这段话不过是引子,下面就该把这些话否定掉了。先
肯定后否定,一正一反,就分外有力量。果然,罗立正的眼光更真挚感人了,语气
也更加有力量:
    “可是,不管缺点怎么多,成绩还是最主要的。谁要是忽略这一点,谁就得犯
错误。就说造桥,就说咱们队上,有人批评说我们浪费,成本超支,这都是事实。
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赔了钱就是赔了钱。可是桥呢?桥还是造起来了!我们没来,
这一带黄河上没有桥,我们一走——这块儿就有了桥。从无到有,这叫成就。不错,
钱是化多了点,桥可造起来了!……”
    说着说着,他就从衣袋里掏出一块薄薄的白纸,——这是一篇稿子的“小样”
递给曾刚。曾刚一看就明白了。这是三分队一个通讯员写的一篇稿子。说来说去,
原来是为着这件事!他笑了。
    这一笑不要紧,罗立正变了脸,站起来在土地上走来走去,疾言厉色地说:
    “‘领导保守’!‘保守’!根据是甚么?指标低了点?定额落后了?可这是
经过局里批准的呀。况且,工程局属下段段如此,队队如此。说桥梁队领导保守,
就等于说工程局领导保守。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曾刚知道这种辩论不会有甚么结果。他早有打算把这些问题铺开来好好争论一
下,可这不是合适的地方。最好在党委会议上。他想早一点结束这次谈话,就随便
说了一句:
    “这篇稿子主要是表扬工人劳动热情的。这不是,标题就叫‘桥梁队三分队青
年突击队开展双倍定额运动’。说领导保守,只不过提了一句……”
    罗立正忽然在他面前站下,直视着他的眼睛,非常严肃地说:
    “对,对,问题就在这里呀。老弟,你仔细想想,工人要搞双倍定额,这不等
于说定额太保守么?定额保守,不就是等于说工程局领导保守么?有心人一看就明
白的。这是一。更重要的还是:别的队,有的连一个定额还完不成。叫上边部里知
道这事会怎么样?那就得命令工程局在各队都搞。这一军,可就要把局长给将住。
明明办不到嘛。部里可就得说,桥梁队办得到,为什么别的队就办不到?这还是朝
轻里估计。万一中央负责同志知道了这件事,就许连部的领导都要作难——那就得
在全国各地都这么搞哇……”
    “那有甚么不好,”曾刚心里火气上升,可是罗立正这种说法又不能不叫他觉
得好笑:“大家都来超额,有甚么不好?
    ……”
    “不,”罗立正伸出一只手,好像要堵住对方的嘴:“问题是行不通!十个指
头从来没有一般齐的。我知道,苏联有过这么一个运动——叫‘两倍定额’,可那
是苏联。不,不行,把苏联的玩意儿硬搬到中国来不行。中国有中国的特点。比方
说,在苏联,可以批评领导,中国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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