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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贵姬并未流产,而是艰难的生下了孩子——但那孩子身体孱弱,不多时便离世了。然而林黛黛这只是对外的说辞,谣言渐渐传开——贞贵姬生下来的孩子身子并不孱弱,只是是个阴阳人,竟是被人给生生扼死的。
林黛黛听到阴阳人三个字,联想起当年涂了雌黄的瓷器,心中霎时便明了——皇后果真连亲妹都不放过!
庆妃大约在宫中已蛰伏太久,再按捺不住,直如一团烈火一般将容景轩拦下,将昔年林黛黛所用器具上涂了雌黄一事吐露的干干净净,直言宫中有人手段毒辣。
容景轩自是震怒,将贞贵姬宫内的器具一查,果然常用的几样上都施了雌黄。然而将事情顺势查下去,事态忽又直转而下。事情查来查去——施了雌黄的器具是何时混进贞贵姬宫里的呢?竟是林黛黛亲自给贞贵姬换铺宫时混进去的。
一重重的事情如同海浪一般打向林黛黛,她才从这一波的打击下勉强站稳,偏另一波海浪又来了。宫人皆传和妃在容景轩前早已失宠,如今又犯下这样的事情,若不是顾念和妃诞下了一皇子与一皇女的情分,陛下早摁死她了,如何还能让她在冷宫苟活呢?
容景轩甚至不听她辩上几句,就将她打入冷宫。林黛黛让青菱将“秋江渔艇图”好生送去容景轩书房,只盼容景轩能多少顾念一下往昔的情分。可容景轩只将画随意收进匣子中,又命青菱送了回来。林黛黛看着匣子,内心的失望无以复加。
最让她担忧的是——两个孩子都抱到皇后的昭阳殿去了。
冷宫里头又阴又冷,刚烈如庆妃,见了此情此景竟也哭的像个泪人:“我……我欠考量了,我忘了皇后思虑之深,以致竟连累了你。”林黛黛泣道:“姐姐何必说这些,皇后做的这些分明是筹谋已久的。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我只求姐姐多看顾两个孩子一二。”
二人在冷宫中相对而泣,从前的不虞终于消去。
此后她只能零星的从别人空中得知一点孩子的消息——皇后对他们很好,就是阿丑会很想母亲,竑儿实在太小,哭了几天就不哭了;皇上好像有些迁怒于孩子了,对两个孩子都很冷淡,就是对阿丑还好一些;蕴章到底没有逃过去,于蕴靖在昆明池边大打出手,二人不慎跌至水中。蕴章昏沉沉的病了一场,醒来时已大不如从前灵醒。最可怕的是她进冷宫第三年发生的事情,竑儿发了一场高热,很险。
竑儿病情最危急时,容景轩立皇后亲子蕴彦为太子。这一厢竑儿烧的人事不省,那一厢正锣鼓喧天的立着太子。阖宫上下都是奏乐声,林黛黛只恨自己不能立时死去,好过受今日这样的苦难。幸而自那日起,竑儿的身子又一点一点的回转过来,脑子也未见损伤。
后来冷宫中又不知从何而来一位老宫女,对容景轩尚是太子时的事一清二楚,一见林黛黛直以为她是先帝先时的妃子武穆武贵妃,跪下直呼娘娘千岁。又将昔时容景轩与武穆的事情说的一清二楚。
资历这样老的一位宫女,再不济也该是尚宫了,怎会流落到冷宫中来?然而林黛黛已经不再愿意去想这些,自竑儿那场大病之后,她觉得自己身体中有一部分已经悄然死去。梦想、野心,已经远去,她甚至不太敢再怀抱希望,她怕这希望将她逼疯。
竑儿大病后第二年,宫里发生了从未有过的事情——贞贵姬将皇后活活扼死,以传言中她对待自己孩子的方式,将自己的亲姐姐,生生杀死。
容景轩为了顾全太子颜面,竭力将这事捂得严严实实,但仍有一点一滴的消息流传在宫人们的口耳之间,慢慢拼凑出事实——当年贞贵姬器具上的雌黄,不是和妃上的,乃是皇后所为。贞贵姬生下阴阳人后,皇后又命人将孩子弄死。贞贵姬心里一直怀疑是皇后,只是一直隐忍不发而已,近日有了确凿无疑的证据,这才发了狂。
与之前的说法相比,这样的结论或许更令人信服。林黛黛在宫里到底资历尚浅,没有这样的手段。容景轩对外仍称是贞贵姬犯了失心疯,但把林黛黛从冷宫里放出来,且悄悄恢复了和妃的位分,或许就是最有力的的佐证。
从冷宫中出来那日,天气好的有些不真切。算来她在冷宫中已有四年,这四年来足令阿丑从一个活泼爱闹的小丫头,长成一个文静会照顾弟弟的小公主。足够让竑儿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儿长成一个已能背千字文的小皇子。也足够两个小小孩提忘记她,够容景轩纳新人,纳很多很多的新人。
脱下褴褛的衣衫,又穿上掖庭局为她送来的和妃应穿的服制。揽镜自照时,只觉镜中女子苍白、消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回到兰林殿时,她竟觉得一切恍然如昨。为阿丑搭好的秋千架子上已爬满紫藤,阿丑一见到她就紧紧贴住抱着她。林黛黛以吓人的力道将阿丑用力搂在怀里,她简直疑心以这样的力气抱住阿丑会让她疼。然而她实在顾不得了,仿佛不这样抱着阿丑,她就会发疯。
竑儿先时还有些害怕,后来见姐姐抱住她,也慢慢凑了过来,也被她一把揽住。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嚎啕,吓到孩子,可她实在顾不得了。
过了许久,她的泪终于流尽时,抬眼望去,才看见已经立在那里很久很久的容景轩。他站在那里,手执一卷书,如果不是手一直在颤抖,仿佛当真很平静。一别四年,她以为只有自己的青春容颜加倍流逝了,不想他也一样。他比从前老的更快,更厉害。鬓边白发再也掩饰不住,神情更加肃穆,眉间与嘴角都有了竖纹。她第一次在他身上察觉到衰老。
然而他竭力向她微笑,仿佛她只是去宫外的寺庙请了一次香,二人不过分离半月。
那几年或许当真惊心动魄,以致损耗了容景轩的心神。她回到容景轩身边之后,也不过陪伴了他三年,容景轩又离开了她,这次是永远的离开了。这三年容景轩极少召幸旁的女子,总是陪在她的身边。
三年里二人间风平浪静,林黛黛再不需拿腔拿调、撒娇弄痴,容景轩也不在她身上用那些帝王心术。然而三年也足够容景轩做许多事情,一点一点放权给太子。林黛黛也再晋封一次,被封为和贵妃,成为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三年后,容景轩在林黛黛怀中平静离去。
容景轩死后,也许是因为弟弟妹妹尚年幼,也许是因为阿丑和竑儿有着被先皇后抚养四年的情分,新皇没有为难他们母子。林黛黛成了太贵妃,竑儿得了不错的封地,只是得成年后才能去封地。
她的境遇比从前介日里在咸若馆里呆着的太妃们要好很多,可她除了陪陪两个孩子以外,情愿介日里在咸若馆呆着。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脱离红尘万丈。
日子一晃又是几年,阿丑得以长成一个外表娴静内心彪悍的姑娘。出嫁时林黛黛深深为阿丑未来婆家捏了一把冷汗。竑儿也长成了一个让人可以让母亲、姐姐依靠的男子汉。
蕴靖野心勃勃,但到底不如哥哥有城府,纳王妃时先攀上了镇冀节度使之女,在到了封地之后便拥兵自重,不多时便造反。竑儿为新皇平乱立下汗马功劳,向皇兄只要了一项奖赏,便是希望能将母亲接到封地去好好孝敬。
皇帝考虑良久,最后终于答应。于是林黛黛又成了雍王府中最尊贵的老夫人。
林黛黛再一次望向镜中,用手轻抚着自己早已生夹杂了银丝的头发,然而这到底不是她想要摸的头发,也不是她渴望的那只手。
又过了良久,她从柜子里取出自己最珍重的物事。容景轩死后,她从兰林殿迁出去时发现这个匣子,里头装的是那幅秋江渔艇图。当时看到这幅画时,她心中便生疼,所以索性把这幅画收在看不见的地方。现在容景轩走了,她终于有勇气面对这幅画。林黛黛将匣子打开,将画取出来徐徐展开。
原来竟不是秋江渔艇图,大约青菱拿回来时,便不是那幅秋江渔艇图了,里面大约是容景轩所画的九流画作,画下头写了几句诗,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两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