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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群自动分开,然后我看到玉阶下,刘义王正满脸怒气的揪住一位少年的衣襟,在二人脚下不足一丈之处,扔着一支长戟和一把已被折成两段的小弓。
一看这阵仗,我心里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众人见了我皆惶恐行礼,唯独那少年,雪白着一张脸,嘴角抽动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直直的站着,未曾下跪。
我免了礼,问道:“中郎将可在?”
问了半天没人吱声,倒是那少年突然开口道:“臣松,叩见阴贵人。”他屈膝与拜,可偏偏义王不给他这个机会,揪紧他的衣襟猛力扭扯。
我看这实在闹得不像话了,呵斥道:“还不松手,你哪里还有一点公主的样子。”我抢上一步,劈手砍在她手腕内侧,待她手软之际,直接拎着她扔给乳母,“今儿个你不用去赴宴了,给我回宫好好反省去。”
义王哇的哭了起来,扭着身子边哭边说:“明明是他的错,呜呜,是他不让我进殿,抢了我的弓,夺了我的箭,呜呜……”
“带她回宫去!”我不愿把这事闹大,把那些宾客招来,那可真有热闹可瞧了,今天的宴席也不用费心搞什么歌舞杂耍了,直接看大汉公主哭闹的大戏得了。
那少年脱身后,先是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而后才从地上拾起长戟,站于一旁。其实从第一眼看到他的装扮,我便知道这是名负责守卫宣德殿的郎官,只是他年岁看起来甚小,似乎还不足十五岁。郎虽不是什么大的官职,但南宫中现有的郎官,却半数以上的人选都是从高官及富家的子弟中选拔出来的,这些人或多或少背后总有些来头,特别是像眼前这种未成年的童子郎,更是可以断定其出身背景非同寻常。
“尊父是……”
“父亲乃高山侯。”
我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真没预料到这少年竟是高山侯梁统的儿子。这个梁统和窦融一样,都是出自河西士族,当年隗嚣占据天水、陇西,也正是靠了他们才能打败隗嚣,顺利收复河西。
目前朝中的老臣加功臣,以黄河为界限,大致可分河北集团,河西集团,河南集团三类,再往下细分,河南集团这边还分颍川郡与南阳郡两拨。刘秀与我,甚至大多数皇亲宗室皆出于南阳,而皇后郭圣通则出于河北,所以一旦我与郭圣通引发利益冲突,首先波及到朝局震荡的一定会是河南与河北之争。
这些年争来斗去的暗涛其实并不少,只是彼时江山未复,重在平乱,大家的精力更多的是忙于怎么应付打仗,怎么跟人抢地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攘外必先安内,所以大的政治导向,利益冲突都不会太明显凸出。然而等到现在天下太平了,早先前打江山的弟兄也死得没剩下多少了,谁也没有料到之后填补进来的九卿,竟会使得河西士族异军突起,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
梁统,建武五年封宣德将军;建武八年随刘秀从征隗嚣,封成义侯,其兄长梁巡、堂弟梁腾并为关内侯,梁腾还做酒泉典农都尉;建武十二年,也就是去年,梁统与窦融等河西功臣被诏到了京师雒阳,以列侯之尊奉朝议事。没多久梁统便被封为高山侯,官拜太中大夫,他膝下四个儿子都被召入宫中授予郎官之职。
“你是高山侯长子?”
“是。”
我不禁又瞥了他两眼,看他的岁数也不过比刘阳大不了多少,年岁应该与刘彊相仿,只是他眉宇间透着勃勃英气,却远非养尊处优的皇子们可比。
我指着地上的断弓叹道:“你可知此弓乃天子御制之物?”
梁松面色煞白,持戟跪倒:“臣职责所在,望阴贵人恕罪。”话虽说的硬气,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声音不免有些抖颤。
我本没想就此事为难他,这件事想来多半是我那宝贝女儿的错,怪不得别人。
“你快起来吧。义王是我的女儿,她要有什么错,也是我督导不力,应该我向你赔罪才是。”
他错愕的抬起头,呆呆的望着我。
原想再借此多与他攀谈几句,可时间不等人,打老远我就望见代卬从宣德殿侧门出来,四下里不住的探头张望,于是伸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的说:“往后她再有什么不是,你只管当面呵斥便是。其实她心地不坏,只因是长女,难免被陛下娇宠了些。”
不等他再有所表示,我示意众人赶紧清场撤离。代卬也瞧见了我,然后不住的打手势让我赶紧入殿。
我不敢滞留,当即由宫人在前头领路,行色匆匆的走向宣德殿正殿。
藏弓
走过代卬身边时,我小声说了句:“多谢你有心。”
代卬退到一旁,不露声色的扯高嗓门喊:“阴贵人到——”
我深吸口气,轻移莲步,向内走去,殿中百余人不闻人声,只听衣袂簌簌,纷纷跽起,更有爵秩低微者避席伏地。
眼波流转,秀目掠扫,已将众人众态大致收于眼底,高爵者除三公外,南阳以邓禹为首之臣皆伏地,河北诸将或跽或伏,耿弇先跽而后避席,缓缓伏身叩首。
我并不惊异,只将注意力转移到窦融与梁统二人身上,梁统眼望窦融,窦融目光飘移,最终在席上缓缓伏下了身。
我满意的勾起唇角,从公卿们中间穿过,尚未到皇帝跟前,高榻上的刘秀已站了起来。
“妾阴姬叩见……”
礼才行到一半,刘秀突然一个箭步跨了过来,托住了我的胳膊。
我狐疑的抬头,却意外的发现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正熠熠生辉般望着我。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不对么?”我下意识的伸手擦脸,却被他抓住手腕。
“不,没有。”他忽然低头哂笑,拖着我的手,示意我坐到他身边。
我看了下,他左首坐着皇后郭圣通,右首一张榻席上虽然空着,却是与帝后的席位并排而列。
我顿了下,侧首瞥了刘秀一眼,他眯着眼眸视若无睹,泰然自若的扭头与皇后喁喁低语。我深吸口气,终于跨上一步,提着裙裾坐了上去。
腰杆挺得笔直,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我的正坐之姿能有这般标准,无可挑剔的优雅完美。双手搁于膝上,十指尖尖,白皙修长,我注视着自己经过细心修剪过的长指甲,那上面染的丹寇,鲜红中带着一股迫人的力量,像是透过指尖遍布到我全身。
我闭目,睁眼,缓缓扬起头来,嘴角勾勒着自信的微笑,我将目光投向在场的所有人。
南阳宗亲诸将面上或多或少的都浮起一丝笑意,相对比河北诸将面有不悦,甚至有人忿忿的拿眼瞪我。我只当未见,数百人济济一堂,放眼望去,更多的人正若有所思的陷入沉吟思索。
目光转了一圈,正欲收回,忽然感到身侧有道异样的目光正直剌剌的锁住我。我抬眼掠去,却不由愣住了。
那异样的眸底压着一层深重的迷惘、惆怅,陡然间像是将我带回十余年前,呼吸仿佛在这一刻凝结住。
我有些尴尬,咬着唇含蓄的冲他颔首一笑,可邓禹却仿佛走了神,隔着七八丈远,只怔怔的一瞬不瞬瞅着我。我耳根子一烫,贝齿在唇上咬出了牙印儿,他却仍是恍惚如初。与他同坐一席的李月珑若有所觉,瞥了夫君几眼,却不敢向我这边举目张望,只是在邓禹身旁嚅唇唤了一声。
“咿嗡——”堂上一声琴弦震动,紧接着钟磬丝竹之乐齐奏。
我低下头,长长的舒了口气,一颗心却隐隐开始不安起来。
“你刚进殿来的时候,朕在想……”刘秀忽然挨近身子,用一种柔软如棉的声音絮絮的说。他的声音很低,却并没有被悠长的乐声盖住,细细的钻入我的耳里,夹杂着一种酥痒。
“陛下在想什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继续说下去,我不由抬起头看向他。
他的脸庞清俊瘦削,眼角压着细纹,眼神明净如水,水面平静如镜,水底却深藏着一道不可叙述的暗涌。平时很少见他不笑,却也很少见他笑得连那眸底的暗涌也漾出欢愉的浪花儿。
“恍惚觉得你还是那个骑在窗栏上的娇憨女子,朕好像……听见你喊着,刘秀,你出来……等朕明白过来时,竟当真如当年那般站了起来……”
我“嗤”的一笑,笑过之后,才慢慢回味过来其中深意,眼中不自禁的有了湿意。
“刘秀——你出来!”
心里有个脆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用嘴比着唇形,一字一顿的对他无声念了出来。
眼眸中盛的笑意更浓,像是汪洋浮起浓烈的氤氲,他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宽大的衣袖遮盖住这个亲密的小动作。
他抿唇一笑,如同孩童偷吃了一枚糖果般,乐陶陶,喜滋滋,醉在其中。
我笑着低下头,泪水已经浸满眼眶,几欲夺眶坠落。
暗自调整情绪,用力吐纳了两口气,我终于吸着鼻子抬头,戏谑道:“我只当你是在夸我年轻。”
他无声而笑,脸上说不出的怜爱,许久,长长的吁气:“相识近廿载,我竟是欠你那样多……”
声音细不可闻,他飞快的转过头去,我心中悲恸,强忍的泪意差点克制不住汹涌而出。
殿上歌伎清唱,一曲作罢,宫人已将各色食案有条不紊抬了上来,安置到每个人跟前。我溜眼一扫,帝后的食案与我面前的菜色一模一样,无有差别,这三副食案均是髹制木漆,红黑双色相间,漆盘上摆放着荤素各色佳肴,百味珍馐。太官令显然费了极大的心思,菜肴按照礼制摆放,十分讲究——左手边放置饮食和一些带骨的肉食;右手边则摆放着羹汤,黍酒,切下的纯肉;食案上方摆放着细切和烧烤的肉类,醋、酱等调料放在近处,葱、椒之类的伴料则放在旁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干肉、牛脯,太官令也将它们分别摆放,弯曲的在左,直的在右。
我默不作声,假装若无其事的欣赏歌舞。殿中鼓点敲响,鼓声震而不乱,庭中空地上摆放着七只盘子,一名身材高挑的舞伎穿着一袭长袖襦裙,腰肢柔软轻摆,伴随着鼓节的敲击,足尖在七只盘中轻盈跳跃,时而振袖,时而扭腰。
婉转鼓侧,蜲蛇丹庭,七盘递奏,振袖足蹈,轻盈如翾。
舞伎的舞姿出众,长袖甩动,如行云流水,翩跹摇曳,加之舞蹈时额生汗滴,一张俏丽的脸蛋更是艳若桃李,神情妩媚,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