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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没怎么在意,然而那人却在我身后停下脚步:“奴婢伺候夫人梳洗吧。”
握着梳篦的手猛地一抖,我回头,果然看见琥珀正直挺挺地跪在席上,眼中含泪的凝望着我。
“你……怎么……”眼光不自觉的往门外飘去,我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大哥他……”
她垂眼,带着鼻音回答:“大公子正在堂上。”
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眼前仿佛晃过台风海啸过境后的惨烈幻象,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见着夫人无恙,奴婢很是欢喜……”琥珀一边说一边给我磕头,激动之余竟然滴下泪来。
“嗳,你这是在哭呢,还是在笑啊?”我手忙脚乱的将她从席上拉了起来,随手扯了衣袖替她拭泪。
“奴婢心里欢喜……自然是在笑。”嘴里说笑,眼泪却仍是不住的往下落。
她这么一哭,反倒勾起我心底的哀伤,鼻子一酸,差点便想把她拉过来两人抱头痛哭。这个念头才刚刚闪过,我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愣住了。
琥珀是我的陪嫁丫鬟,按理不该随阴识一同出现在这里。作为陪嫁丫鬟,打从随我出嫁那天起,她就不再是阴家的奴婢,她的主人除了我之外,也不再是阴识。
“你……你从哪儿来?”
“这两年奴婢留在雒阳,未曾在夫人跟前伺候,奴婢思念夫人,常以泪洗面,侍中傅大人怜惜奴婢一片忠心,所以此次带奴婢一同前来南阳郡接夫人回都。不过陛下有旨,命傅大人先往蔡阳接湖阳公主,又绕路去接了宁平公主,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才见到夫人……”
“湖阳……公主……”我只觉得脑袋涨成两个大,不过转瞬已完全领悟这两位公主所指为何,不仅如此,隐约间我还捕捉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我紧攥的手心里顿时黏糊糊的直冒冷汗。“是哪位傅大人?”
琥珀垂首:“傅俊傅大人。”
我眯起眼,已经完全能想象出此刻门外的一片热闹景象。这下好了,不只招来了阴识,还把刘黄、刘伯姬两姐妹也给招来了。
刘秀,你这是……非要逼得我毫无半点退路吗?
怕我再逃避,不肯乖乖跟傅俊回雒阳,所以准备跟我打一副亲情牌,把我认识的亲人都聚集到一块来劝我回心转意?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亲自来?
心念方起,忽又泄气。刘秀亲来又如何,按我此刻的心情,只怕一听说他来,立马卷包袱望风而逃。
他早已把我看得透透的,甚至比我自己看得更透彻明白。
幽幽地叹口气,这份百转千折的心思却是无法跟眼前这个小丫头讲得清楚,我望着她软弱无力的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彷徨与苦涩。
“琥珀。”
“诺。”
“郭……郭夫人她……”
琥珀不愧是阴识一手调教的侍女,我话还没起头,她便乖觉地答道:“夫人请放宽心,郭夫人即便有子,也是妾室,夫人才是陛下正娶之妻,皇后之位非夫人莫属。”
我涩然一笑:“这是陛下的意思?”
她一哆嗦,面色慢慢变了:“陛下……虽然未曾这么说过,但是,这是事实……”
我听出她话里的颤音,不忍再为难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没关系。我从来就没在乎过这些虚名。”
“夫人!”她激动道,“夫人怎么可以不在乎呢?要知道……”
我摇头打断她的话:“别说了,一会儿你悄悄去把大公子叫进来,别惊动傅俊和其他人。”
琥珀欲言又止,终于在伺候我洗漱完后无言的退了出去。
铜镜中的那张脸孔,五官虽然不够明朗,可是轮廓的线条却分外清晰。经历过长安那场耗费心神、朝不保夕的劫难,我明显瘦了许多,眼眶抠了,下巴尖了,抚摸着略带粗糙的肌肤,我不禁紧张起来。
等会儿要是看到我这般憔悴落魄的模样,阴识是否会更加气恼我的任性妄为?
咬着干裂的下唇,我呆呆的望着镜中的自己,考虑要不要敷些铅华把自己的面色弄得稍许有点人样,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吓人。但这种名为铅华的妆粉,其实就是铅粉,用多了,实在对身体无益。这个时代的女子爱美,素爱用铅华敷脸,我却是深知其毒,平时宁可素面朝天也不愿用它。
正犹豫不决,门上忽然发出一声轻响,门开了。
我跪坐于席的身子顿时一僵,脊背挺起,粉盒失手滑落,白色的粉尘沾上酱紫色的裙裾,分外抢眼。
铜镜中有个颀长的身影缓缓靠近,最后停在了我的背后。我鼻子猛地一酸,眼泪竟然不受控制的滴落,溅上沾粉的裙裾。
我用手捂住眼,手指用力摁在眼睑上,然而即使不睁眼,一声抽噎却已不争气的从我喉咙深处逸出。胸口一阵发闷酸涩,压抑许久的情绪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倾泻的缺口,哗啦一下全部溢了出来。
背后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阴识揽臂从身后搂住了我,像抱孩子一般拥抱着我,胳膊收紧,那样的力道仿佛要我把揉进他的胸膛。
抽噎声越来越大,泪水涟涟,我手上还沾着铅华,被泪水润湿后,变成一团糊状黏在脸上。
阴识的呼吸声很重,叹息声更重,他的下颌顶着我的头顶,一只手抓住我的两只手腕,将我的手强行拉下。
我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一口气抽抽噎噎的憋在胸口,泪眼模糊中夹杂着一丝狼狈的扭头。
一别两年,阴识的相貌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气质却愈发成熟稳重,此刻那双桃花眼眸瞳微红,目中正隐隐含着泪光。
“大哥……”千言万语,凝于唇边。
他紧抿了下唇,轻轻拍了拍我的面颊:“回来就好。”淡然的四个字,却带着一股压抑的喑哑。
我心里又是一酸,终于情难自禁的放声号啕,转身扑进阴识怀中,哭得浑身颤栗。
没人知道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受困长安,经历了多少劫难,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无人倾诉,我只得把所有的委屈都吞咽进肚,独自默默忍受。
伏在阴识肩上正哭得稀里哗啦,面前忽然递来一块罗帕,我未曾犹疑,顺手将帕子接过擦脸。
“没擦干净。”生硬的口吻,带着一种不满的情绪,我手中的罗帕被人遽然夺走。恰在我愣神那会儿,一只五指修长的大手拿着那块罗帕,径自抹上我的眼角。
“唔……”下手好狠,竟然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我停止哭泣,本能的冲他呲牙。
阴兴半蹲半跪的待在阴识背后,完全无视我对他的警告,漠然且固执的将我哭花的脸仔细擦了个遍。
他擦得很专注,我愣愣的瞅着他,刹那间神情有点恍惚,眼前的少年给人以亲切的熟稔感的同时,又掺杂了些许陌生。两年不见,他的脸上已褪去幼年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类似阴识般的沉稳内敛,显得更加俊气逼人。只是那对眉眼,比之阴识,却又少了份妩媚柔和,多了份凌厉冷冽。
“兴儿……长大了。”我哽咽的念叨。
阴兴倏然停手,白皙的俊面上微微一红,悻悻的站了起来:“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没心没肺,愚不可及……”
“阴兴!”阴识毫不客气的连名带姓的饬责二弟。
我噗哧一笑,阴兴瞪了我一眼,不冷不热的嘲讽:“不是很会哭么?怎么不继续哭了呢?”
我扁着嘴不说话,阴识拥着我,桃花眼放电似的瞥向阴兴,声音不高,却很能压制人:“还有完没完?这么啰嗦,为何我让就儿跟来时,你又非说得换你随行?”
“我……”阴兴俊脸通红,阴识摆明就是故意要拆他的台,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我心中泛着感动,若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对我的关怀是真心真意、毋庸怀疑的,非属阴家三兄弟不可。不只这三兄弟,阴家上下都是我的亲人,是真心疼我、爱我、关心我的骨肉血亲。
不管我是管丽华还是阴丽华,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对不起……”埋首阴识胸前,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满心愧疚。我的固执任性,害他们一直为我的安危揪心牵挂,我真不配做他们的亲人,不配享有他们待我的好。
“知道做错了么?”阴识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可那隐隐的压迫感却令我呼吸一窒。果然他推开我,强迫我抬头,直颜面对他,那双妩媚的眼眸射出犀利的光芒,“如果当真知道错了,以后便乖乖听哥哥的话。”
我强咽了一口干沫,敏感的神经绷紧,几乎已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大哥……”
“别怕。”他冲我柔和一笑,带着怜惜般的宠溺,轻轻的拂开我额角的乱发,“哥哥陪着你……”
“哥……”
“我们一起去雒阳。”他笑着眯起眼,眼眸中闪烁着一抹凛冽锋芒,这种意味深长的笑容让我心颤,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代表着他已报了志在必得的决心与自信。
彷徨的移开目光,转向阴兴,却发现他正冷着脸站在阴识身后,一副超越自身年龄的老成表情,不苟言笑,严肃冷漠,完全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一刻,我骤然顿悟。
这已经不是我逃避情感的个人问题,只要我还是阴丽华,还是刘秀的妻子,便无法真正逃离。我有家人,并非当真是孤身一人,我做什么事情,由此牵连的可能是阴氏一族的荣辱。
这便是宗族势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阴识虽然不会太过勉强我做我不喜的事情,但是……当初选择下嫁刘秀的人,是我自己。那个时候,他给过我选择的机会,是我一意孤行,自己选了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而今这个选择已连带决定了阴氏一族人的命运。
到如今,我将要为我当年的决定背负起全族人的未来。
沉重的吸了口气,十指不禁微微颤栗,我把双手交叠,使劲压着手指,强作镇定。
“丽华,你是个明白人。”阴识微笑。
十指绞缠,我咬了下唇,疼痛感使我混沌的头脑稍许清醒:“是,大哥,我明白……但是,别对我报太多的期望。”我哀伤的抬起头,凄楚的凝眸望向他,“我怕控制不住,我没办法平静面对……我怕,到了雒阳……最后仍会叫你们失望……”
“我们能体谅你的难处。”他洞悉了然的笑,“但也相信,你无论做什么,都会先经过一番慎重考量,权衡轻重。此次到了雒阳,你且放心大胆的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