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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又瘦了下来,显得格外挺拔;蓄须之后,脸上仅剩的一点稚气也被尽数掩去了。他入宫时,除非是在嬴政面前,不然总是带着倨傲睥睨的神色,也不知是硬装出来的,还是本性使然。瑾娘偶尔在宫中见胡亥一眼,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了。
胡亥长大了,嬴政老了,这个江山马上就要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这一年多有不祥之兆,其一便是“荧惑守心”,荧惑星行至心宿之处,帝星黯淡无光,是为不祥,预示了大秦帝国的皇帝将如星宿一般陨落。为了此事,嬴政在深夜里常长嘘短叹,若是瑾娘在服侍他,他有时还神经质地问瑾娘:“朕死后,你可还愿意陪朕?”
入宫这么多年,假惺惺的体己话瑾娘学了不少,毫不迟疑地回答:“是臣妾之大幸。”
嬴政叹息了一声,伸手抚摸瑾娘的长发。她的头发又长出来不少,平时都是束起的,此时放下来,铺在枕席之间。嬴政伸手抚上去,他自语道:“阿靖,你还年少,希望能与朕同老。长生不老之药——”他嗤笑一声,“天下无不掌控在朕的手中。朕曾经平定六国,修筑长城,平定北方胡人,待今年朕幸南方设了诸郡,天下还有什么不在朕的手中?”
他忽然又苦笑道:“罢了,说这些你也不懂。你连子嗣都没有,待朕死后谁知道会流落何方,不若在地下陪伴。”嬴政叹口气,语气凄凉。
瑾娘不说话,闭眼睛装睡,呼吸沉稳。她想,才不是这样。她要等高渐离,已经等了七年了,她不怕再多等几年。见瑾娘睡熟了,嬴政也就倒卧下来,躺在她身边。他的体温还是这样低,也许是什么天生的疾病吧,让瑾娘忍不住想要抱紧了被子。
这年秋天,又出了件大事。在东郡处,忽然从天而降一块大陨石,落在郡外的平地上,据说当时烟尘漫天,陨石上浮现出文字,种种异象,使得当地的百姓都人心惶惶。嬴政听闻此事之后,立即派人前去查看。不多日,派去的人传回来消息,这陨石是火红色,形貌丑陋,孤零零伫立在荒地中,陨石上竟有七字:始皇帝死而地分。仔细查看字的斫痕,乃是新刻上去的。
有那么两天,嬴政简直跟得了狂躁症一样,每天都在殿中踱来踱去,时不时还自语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有时候拿起一份奏折,看两眼,不顺心了,就往地上摔去。宫人皆提心吊胆,瑾娘是乐官倒还好,贴身服饰嬴政的宦官宫女,甚至有被他所杀的。
有一日,嬴政在瑾娘处过夜。半夜里,瑾娘醒过来,见嬴政直挺挺站在床边,背对着她,险些吓出心脏病来。嬴政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他的眼睛在暗室里发亮,声音却温和:“朕索不出在石上刻字的人,就要东郡五里之内的人全部死。如此,何惧朕死而地分。”
瑾娘的脑子还有点木,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东郡陨石上那六个字的事情。她打了个哈欠,觉得夜里有了些森然的冷意:“陛下当真要这样做?东郡五里之内人烟稠密,这一杀,不知多少人要殒命。”
嬴政俯视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妇人之仁,能成什么事。”他应当是觉得瑾娘烦了,竟一挥衣袖,拿起搭在一边的外衣,大步向外走去。他也许是为了防刺客暗害,很少在嫔妃的房中过夜,时常睡到半夜醒来,人就不见了。瑾娘急忙披衣起床去送他,嬴政回身摆手:“外面秋寒露重,你不要出来,当心着了凉。”
他对一个小小的嫔妃这样体贴,却能毫不犹豫地杀死成百上千人。瑾娘站在窗前,默然目送着嬴政走到走廊中,值夜的宦官打起灯,为他把外衣披上。在手中提着的灯盏映照下,嬴政的身体已经有些佝偻。难怪嬴政如此恐惧死亡,因为连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老了。
次年,嬴政再度出巡,征发逃往的犯人和奴隶,且至南方而去。在此期间,桑大人又冒充修缮宫室的工匠,带着高渐离入宫,见了瑾娘一次。两人期间有两三年未见,再见时,反而都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来了。
高渐离道:“我的眼睛看得越来越清楚,也能瞧出来你的模样了。瑾娘,跟七年前比,你是一点都没有变。”
瑾娘苦笑。房中有铜镜,她走过去看着镜中的自己。当年像是美人经过PS,如今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她的眉宇之间含着愁,五官也长开了,下巴显得很尖,脸颊上的肉也没了,一副享不了福的样子。二十二岁,尚算年轻,却显出沧桑来。瑾娘就这样对着镜子,头也不回地说道:“先生,你有办法逃走吗?”
高渐离一愣:“逃?”
瑾娘用手捂住铜镜:“逃出咸阳,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先留在那里,然后,我也想办法逃出去,我们在那里相会。”
高渐离苦笑:“咸阳宫易进难出,你又怎样能做到?”他的语气酸酸的:“我知道的,赵政盛宠你,若是你不见了,他掘地三尺都要再把你找回去。当年胡亥不就证实了这一点吗?”
高渐离吃起醋来,倒是不逊于胡亥,还硬是要掩饰着,生怕别人看穿他心里在妒忌。
瑾娘想笑,又笑不出来:“所以要你先过去,然后等我。胡亥和赵高都不可信任,我们不能拖到最后,彼此都会成为牵累。要不然,就回宋子城吧。你回到那里,然后等我。”她计算着历史上秦始皇死去的时间,松开捂着铜镜的手,从镜中看到高渐离满脸的凝重,说道:“不会等很久的,最多也就两三年。如果超过五年我还没有回去,那你就不必再等我了。”
高渐离叹气:“我本来早就没命了,留下这条命,也是为了你。如果我不必再等你,我也不会等,我们就去地下相会。”他顿了一下,“胡亥随赵政巡游去了,赵高也不在。桑大人是愿意帮我的,待我觑得机会,就跑出去。”
不用问他,瑾娘也知道,高渐离逃出胡亥府的难度,不亚于她从咸阳宫中跑出来。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乐师,就算有人愿意帮助他,也要看他的造化了。
瑾娘转过身去,拥住高渐离。她也不在意会不会叫别人看见了,如果现在不同他告别,下次相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高渐离告别时只说:“那我就在宋子城中等你,一直等到我再也等不到你的时候。”然后他跟随在桑大人的身后,撩起帘子,在门口轻微顿了一下脚步,便走出去了,没有再回头。
秋天未至,始皇东巡归来。车辇行过渭水河畔,始皇在道旁伏地迎接的众宫人中看到了瑾娘,便叫宦官将她扶上车,揽在怀里,手指往她鼻梁上一刮:“这么些日子,阿靖可还想过朕?”
真是奇了怪了,嬴政后宫有美女无数,他为何偏宠这样一个小乐师,着实费解。瑾娘赶紧笑脸相迎,说些奉承话,把嬴政哄得高兴,道:“下次出巡,朕带你一起去。”
瑾娘一算时间,心脏突然砰砰跳了起来。如果嬴政能说到做到的话,下次他巡游,也正是他殒命的时候。
在这时间里,瑾娘一直忧心高渐离是否真能顺利地逃出咸阳城,却苦于无从得知消息。直到有一天,下朝之后,瑾娘正坐在房中击筑,忽然门帘被人大力一掀,一个瘦长的人影连鞋都没脱,就大步闯了进来。子罗在一旁被吓得惊叫,瑾娘连忙命她噤声。
进来的这人是胡亥。他快步走到瑾娘面前,低着头去看她。瑾娘也不慌,抬头定定打量着胡亥。他长成大人了,头发束起来,脸上轮廓也逐渐明晰,说不上有多英俊,却有种让人一见难忘的气质。大概是目光中的阴狠吧,他从小就有的阴狠,平日里藏着,此刻在瑾娘面前,暴露无遗。
“我问你,是不是你怂恿高渐离逃的?”他开门见山就是这样一句,还刻意压低了声音。
瑾娘起身,见子罗还战战兢兢站在门口,就对她使个眼色,示意回避,随后躬身对胡亥行礼,柔声道:“妾身招待不周,十八公子请坐。”
胡亥没有坐下,却抢前一步,抓住了瑾娘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甩也甩脱不得。他说:“姐姐,你休想瞒我,咱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你不应该骗我。高渐离走了,他一个瞎子能走多远?我会把他再抓回来的。但是,你告诉我,是不是你让他走的?”
瑾娘面色不动:“高渐离一走了之,于妾身有什么好处?”
胡亥站在那里,和瑾娘目光较量着。瑾娘率先败下阵来,挪开了目光。胡亥的眼神太过可怕,再与他对视下去,她觉得可能下一秒自己就会被捅死。
作者有话要说:
☆、目送归鸿
僵持许久,也许是顾忌这边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总不太好。胡亥突然哼了一声,扭头离开。他大力掀开挡在门口的第一层帐幔时,又回过头,侧着脸说道:“宋瑾,你记好了:无论高渐离生死如何,你都别想逃出咸阳半步,更别想从此处离开。”
他大步走了出去,声音却依然从走廊那边传过来,每一字都似针一般刺在瑾娘耳中,让她无从辩驳:“你以为你能斗得过谁?”
胡亥走后,瑾娘慢慢倚着墙,坐到地上,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先不管她宋瑾能不能斗过谁,反正高渐离是跑出去了,而且胡亥抓不到他,不然他也不会这样气冲冲地向自己兴师问罪。高渐离一个盲人如何赶路,瑾娘想象不来,但是他确实已经逃走了。如果自己家乡还有人就好了,那样起码可以照料他,不至于出了什么差池。
子罗小心翼翼踱进来,见瑾娘正颓然倚在墙边坐着,连忙上前扶她。瑾娘摆了摆手,示意子罗退下。子罗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将来不能把她除掉,留下来也会是个问题。瑾娘这样一想,忽然觉得身边每个人,公孙沐,阎翩翩,赵高,胡亥,嬴政,都是一副狰狞的面孔,让她觉得十分恐惧。
尽管不相信任何神袛,瑾娘还是忍不住双手合十,祈祷着。希望他一切平安,希望自己最终能回到他的身边,就如同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