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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前殿的一路,宫灯明亮,他却跌跌撞撞,仿佛看不清前路。悠长的边廊不断地向前延伸着,延伸到他渴望却不可及的极限。
灯火辉煌的大殿明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腿,只是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发呆。
这么多年,他曾经是天之骄子,也曾经是阶下之囚,曾经是九五之尊,也曾经是闲散王室。命运在他的掌纹间大起大落,蜿蜒出常人难以预测的曲折艰难。
远处寒鸦掠过,他蓦然从迷茫中清醒过来,见得殿门口似有人影闪过。他皱了皱眉,沉声道:“何人在此?”
但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几道娇柔的身影慌慌张张地从门廊的阴影处冒了出来,皆跪倒在他脚前,轻声唤他殿下。
他定睛去看,却是罗纱、何知韵等三四个早年东宫旧人,不免皱眉:“你等如何深夜跑来正殿?可有什么事吗?”
罗纱仰着头,神情悲戚地望着他:“多年分离,妾身难道连走近殿下一步也不许了吗?”
他别过头,并不言语。一旁的何知韵垂首道:“妾等此番实非为旁事,只因一心思子,今日听闻孩子们齐聚前殿,便想着即便不得召见入内,远远地望见他们一眼也是好的。”
自晨吟回到房州,武显便将身边的一众姬妾都遣散了,生有子女的留送别院,没有生育则赐金放还。转眼多年过去,他的身边只有晨吟,再不见寻常的柳绿花红。
即便前些时候将这几个姬妾接回来协办婚事,他也只是命宫人见机处理,并不曾接见她们。如今借着月光,见几人衣着单薄,面容憔悴,心中也不免酸楚,遂叹了口气道:“天色不早了,尔等先回去歇息,待我日后再命人带你们去看他们。”
几人应声便转头去了,唯有罗纱回过头来仍向大殿处张望。武显皱了皱眉,却仍挥手示意她迅速离开。
元宵过后,武显本打算待天气暖和些再将几个子女引去见那群姬妾,谁知第二日被武瞾召去长生殿的时候竟在殿前再次见到了她们几人。
偌大的殿堂空空荡荡,唯有母皇武瞾冰冷的声音反复回响在耳际:“李重润、武延基二人密议宫闺之事,忤逆作乱,大逆不道。朕本当行诛连之事,然则念及血亲之谊,不忍大动干戈。如今将此事交与你处理,切莫令朕失望。”
他不知是如何走出那座大殿的,仿佛那双腿早已不是他自己的双腿。凌厉的日光从天边直射下来,毫无暖意地照在他的脸上,令得他睁不开眼。他脚下虚浮,竟直直地从玉阶上跌了下去。
“殿下,您没事吧?”有人赶忙奔过来,扶起他道。
他晃了晃神,见是何知韵,便不答言,只摆了摆手,便挣起身来,向外走去。
“殿下——”何知韵跟在他身后出了宫殿,远远叫他。
他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昨夜大殿里重润他们谈论了什么只有你们最清楚!”夜里他送晨吟回寝殿,虽不知道几个孩子喝酒时谈论了什么,却清楚必是酒后失言,被人捉了短处。
何知韵柳眉微皱:“殿下以为告密的人是妾身?”
武显叹了口气:“说到底是我亏待了你们几个,所以你们心有怨气也是自然。只是上一代的恩怨,何苦要牵扯上孩子们?”
听得此言,何知韵怔了怔,才落泪道:“妾身如何怪过殿下?怪只怪妾身福薄命浅,无缘得殿下垂青。今日的事,妾身实不知情,只是早起就被叫来面圣,显然是有人一早便已向女皇密奏过了。”
他攥了攥拳,哑声道:“你且回去。”
何知韵面带忧色地看了他一眼,才转身向东宫方向走去。
寒风中,他目色空茫,缓缓走向宫门。
守门的侍卫素知他不常出宫,见了他不免上前询问。他面无表情地开口吩咐:“备车,去魏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深庭多隐事
洛阳九月,傍晚,继魏王府。
一个穿着湖绿色长裙的中年女子在庭间焦急地走来走去,凄惨的哭叫声隔着金丝楠木门一阵阵传出来,引得她一阵心乱。
“敏姑姑,稳婆说王妃的情况不妙!”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匆匆忙忙地撞开房门,冲到了她的面前。
中年女子急得跺脚,吩咐那小丫鬟:“还不快去请太医?”
那小丫鬟听了才要跑出去,却又被她叫住:“再去多叫几个人手来,多烧热水,准备些毛巾!要快!”
一时间,继魏王府内慌乱成一团,上下人心惶惶。
这被称作敏姑姑的中年女子,便是当年苒苒初次来到魏王府时同宿在侧院的婢女敏儿。如今十数年光阴如游梭,敏儿也因为苒苒的关系,早从下等的侍女一跃成为府中的管事。数月前老管家武德去世后,她更是接任了府内的总管一职。
此时的魏王府早已不复当年的鼎盛,此时虽正值继魏王妃李仙蕙临盆,却不仅不见宫里和别的府邸派人来探望,就连太子和太子妃也未曾过问分毫。虽说年初的时候邵王李重润和继魏王武延基先后暴毙,魏王妃却始终是王室的血亲骨肉,如何天家竟也对她这般置之不顾?难道这其中果真如外面的传言所说透着什么蹊跷?
思及此处,敏姑姑不由联想起继魏王暴毙前的那个晚上太子武显的突然造访。那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晚上,她得到门子通报,匆匆跑到王府的侧门去,一开门,迎面站着的就是太子武显。
她素知武显生性软弱,在房州流放的时候又饱经风霜,故而身体一直不大好。然而,她从未见过那样骇人的脸色,惨白的,不带一丝血色的一张脸,同往日见到的那个平易近人、终日笑眯眯的太子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那天夜里,武显在继魏王的书房里待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才踉跄着离开了王府。而武延基则是一脸平静,照常回后院陪王妃用晚饭。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晚后厨做的是王妃最爱吃的素云三丝、流月金针卷、清莲如意糕和碧玉鱼羹。王爷本就性子冷,行事又颇似先魏王,政事上严谨雷厉,在衣食上并不甚留意,只吩咐府内一应安排皆随着王妃的喜好。唯有那日,王爷看着桌上的菜良久,忽命人加了一道糖醋鳜鱼,又从府内的酒窖中取出了一坛当年韦家久负盛名的美酒夜雨醉天香。
如果她没记错,那道菜本是先魏王妃最爱吃的,王妃当年失踪后,王府便时常做起这道菜。如此说来,王爷自幼最熟悉的便是糖醋鳜鱼和夜雨醉天香的味道。
然而,那菜端上桌来,王爷却只是默默地看着,并未动筷。即便是如今因为韦家败落,市面上百金一坛的夜雨醉天香,王爷也只喝了一杯而已。
也就是那个夜里,王妃被诊出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王爷特意命人请来了太医,细细诊察并报回宫中。那个时候,王爷的表情依旧淡淡,目色深沉,那张如其父一般曾被人议论寡情的薄唇却分明带着一抹融不开的笑意。他亲自送了王妃回后殿休息,才按照习惯回书房继续挑灯夜读。一切,似乎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看不出痕迹。
那一晚,阖府大喜,一向严正的王爷也赏了府里的下人们好些酒菜,命大家一起欢饮。众人那样的欢畅,竟至于次日直到日上三竿才纷纷醒来,惊觉王爷已然暴毙于书房!没有中毒的迹象,也没有病痛的折磨,只是忽然就这样去了……
“敏姑姑——”一道略带哭腔的呼叫声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回过头去,便见得正是方才那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她皱了皱眉,问:“怎么了?太医到了吗?”
那小丫鬟红着眼睛哭诉道:“派去的侍卫说,本来已经找到了太医院,谁知那些太医一听说是咱们王府的,竟不敢来,一个个推脱有事……”
敏儿听了,心里一凉,却宽慰地拍了拍小丫鬟的肩,开口道:“无妨,你且命人速速备车。”
“姑姑要去哪里?”小丫鬟哽咽着问。
她看向远方,深吸了一口气:“东宫!”
去东宫的一路,敏儿不断回想起旧年跟随在王妃身边时的情景。那个清绝婉丽、从容淡定的女子,如果面对今日之事,她又当如何做?
是了,她虽温婉却不失果决,每临绝境便会鼓起更大的勇气,纤柔直面一切。这天下,也唯有那样的女子,才足以与先魏王比肩而立,谈笑风云。
想到此处,敏儿摸了摸自己的袖管,指尖冰冷,目光却更为坚定。
“你不是继魏王府的人吗?如何深夜在东宫门前喧哗?”武显揉着太阳穴,看向敏儿。
她跪在地上,眼神清亮:“敢问太子殿下,这世间最重的是什么?”
武显沉思了一番,缓缓道:“天下之大,以江山为重,社稷为重,民为重,君为轻。”
她又问:“那么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呢?骨血之亲何在?夫妻之恩何在?亲朋之交何在?”
武显默然良久,长叹了一口气:“骨肉之亲、夫妻之恩、亲朋之交,此三者皆人之常情,断难舍弃,又岂只是寻常百姓以为重?”
她忽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光洁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大声道:“骨肉之情不可弃,还请殿下救救我家王妃!”
武显心中一叹,脑海中不期然划过另一张面容来,不免怅然:这个女子不枉跟在那个人身边那么久,心思沉静且有决断,倒是像足了他们夫妻二人。
继魏王妃李仙蕙本非武显的嫡亲骨血,而是晨吟同李贤所生的女儿。当年武显念及晨吟因自己而命运坎坷,且顾念着兄弟情分,便当众指认她为自己所出。然而纵然宽厚豁达,心中也始终存着一个疙瘩,待她自然不比自己的那些亲生子女。
况且论及他与李贤之间的恩恩怨怨,始终是相互亏欠,乃至后来他斩刺手足、饬杀亲子和女婿,更是无颜再见仙蕙。这一拖,便已是她临盆的光景。
此时,他虽也应了敏儿的请求,派太医去继魏王府,心里却清楚:仙蕙肚子里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