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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静长,直到天将破晓时分武承嗣才回至房中,她在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沿着玲珑的曲线,轻柔温存却带着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
“快些睡吧,天都要亮了。”她回转过身,侧倚在他的身旁。数月病中反复,原本宽阔的胸膛已不再如旧日那般健朗,四十年如流光,他早于她,暮色便也来得甚早。
他伸手揽住她的纤细的腰身,答道:“无妨,不过这一夜尔。”
寂静的室内别无响动,唯有帘幕间她一时兴起挂上的那串青玉玲珑珠随风而动,发出清凌凌的细碎撞击声。她深吸了一口气,问他:“明日,可是为了凌烟阁开门迎新?”
他淡淡一笑:“临阁执笔,当在此际。”
十四年前,长安城的大明宫里,他扫视凌烟阁上的二十四功臣图,目生睨色,立意以身为笔,量尽这锦绣河山。
十四年后,他步步为营,苦心谋划,便只为了这最后的一刻,可以飞升青云,步踏九五。
她深知若不是为了那改天换日的大事,他是决不会主动将自己推到李旦那边去的。庙堂之争,生死难料,唯有偏安一隅的上阳宫才是最安全的所在。
待及天明,便安然换上一身秋香色宫装,对着菱花镜细细描画,满是卷云暗纹的银红披帛松松拖在地上,闪动着清莹若琉璃的光泽。
武承嗣立在室内眼望着她良久,才淡淡地说:“夙逢乱世,卿当珍重。”
她却蓦然回首,朝露般的清眸定定地望了他良久,才开口问他:“你可记得当初我在苏州遇劫的旧事?”
墨色浓重的深瞳猛地一缩,微薄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如何能忘?彼时她为乱军持,对方要他以自己及身后千军万马的代价来换她。而她,竟只是平淡一笑,转身投入凌厉的刀锋剑影,一朝红颜皆化尘。
从苦痛到自我麻痹,他眼前的路自那以后,纵有荆棘万千,却都比不上彼时亲眼看着芳华零落的那一刹痛彻心扉。
眼望着面前人紧锁的眉头,她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抚过他如刀劈斧塑般硬朗的脸颊。眉如峰,目若潭,仍旧是长安坊间偶然相识的那个寡淡男子。只是隔了这许多年,眉目未变,眼前的人却早已成为最最亲近的枕边人,朝朝暮暮,一刻也不忍再弃。当初在苏州自尽的时候,她又如何会知日后的自己,哪怕是面对了再多的苦难,也仍旧会选择这条路,坦然在大厦顶端一场华丽的谢幕,旋转,坠落,换来再一世留在他身边的机会?
思及此处,她转而栖入他的胸怀,倚在那素来清冷寥落的所在,开口道:“若我再遭兵刃相加,你只记得,再不要犹豫,只令人一箭穿心,我再无悔。”
她的话既清且浅,传入他的耳中却不啻一声巨雷,风云异色。玄色的衣袍微微一震,随即伸手将她紧紧困在怀中,本就抿在一处的薄唇更是紧密贴合在一处,好似一条细线。
她本体弱,经历了后一场穿越,再加上数月以来因他的病而寝食难安,身子更是虚弱。此时被他紧紧禁锢在怀中,宛如一艘在暴风雨中行驶的孤舟,漂泊难测,更是气血不济,周身皆寒。然而她却并不挣扎,反在他的怀中贴得更紧,面容平静如旧日大明宫山水池的一泓清澄,波澜不惊:“若有那一天,我宁可先去在奈何桥那一侧等你,也不愿做这通往锦绣河山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他闻言,忽放开她,沉声道:“终此一生,再不会有那一天。”
——终此一生,再不会有那一天。
她虽清楚他此时内心的挣扎和纠葛,知这一句话于他,虽未言明,却已如誓约,烙在了两个人的心上。然则落及己身,联系到那迫不及待的八月之期,却恍如谶语,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待及马车停在上阳宫门前,她凌乱成一团的思绪才慢慢落定。眼望着朱红宫墙内的清雅宜人之色,她却无心赏景,只垂头默然向王弦音此时所住的聆澜殿走去。
行至殿门处,早有宫人报入里间,引她沿着曲折的玲珑游廊向内室走去。上阳宫本萧条,自李旦退位居住在此后,更是少人问津,各处的宫人也不多,此时廊下除了她和引路的宫人外竟再无旁人,静僻之处比之魏王府也不遑多让。
来至门前,那宫人便躬身退了出去。她默然推门而入,但见内里幔帘高挂,云窗紧闭,果如久病之人的居所。唯有
身后的雕花木门自然合拢,她向前迈了一步,眼见得窗前似有人影晃动,便又向前走去,才要问话,对面那人却已开口道:“罗敷别来无恙,上阳宫内馆驿甚多,卿不妨在此盘桓数日,也好让旦再尽一次宾主之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会是一个大转折,生生死死。。。
☆、山重水复处
八月蝴蝶黄,窗外鸟啼依旧宛转明快,一丛兰草开得正好,看不出一丝秋浓的意象。她坐在窗前,手抚素琴,琴声悠扬地传了出去,慑得那欢歌中的黄鹂也噤了声,灰溜溜地落在尚有几分绿意的枝桠上。
月白的衣袍穿过空阔的庭院,转过九曲游廊,停在门前,注视着那道纤柔的身影,目露柔光,却偏掺杂了一丝难以喻明的神色。
一曲终了,她察觉到身后的人影,却并不回头,只淡淡开口:“既是来了,如何不进来相见?”
李旦笑了笑,缓步走入房中,叹道:“旧年宫中,六哥和七哥常说你弹得一手好琴,歌舞俱佳,那年吐蕃王子赤西德安见了也连连称奇。旦久居深宫,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得聆此琴声,方知不虚此生。”
“既是如此,殿下不妨说说看,在这一曲讲的是什么?”她挑眉看向他,一双美目清幽如宫内的那泓莲池,且浅且浓。
李旦一卷衣袍,在她对面坐下,笑着问:“古有伯牙子期之交,今日罗敷问某,可也是为了那高山流水?”
她淡淡一笑,低眉挑弄瑶琴,口中道:“若果真生为至交,断弦之事亦未尝不可。”
清澄的眸子在她那张素净的面容上停留了良久,他才开口道:“卿弹得一手好琴,其曲之精,其音之妙,足惭周郎。然则古人皆言琴心亦如人心,此曲虽曼妙如天籁,然丝弦急促,焦灼难安,旦以为曲出垓下,西楚犹韵。由此可知,弹琴之人其心不静,故乐难安尔。”
闻得此言,纤细的指尖顺势抚过琴弦,猛地按住,铮然的琴音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素净的眉眼淡然看向他:“苒苒所忧之事,殿下再清楚不过。”
李旦回望住她,明净的眸子如临烟波:“事到如今,卿心中难道就不清楚吗?”
她放下瑶琴,并不答言,只默然相对,两翦秋水藏不住深沉的忧伤。
上阳宫寂静的宫墙阻隔住了秋意的深寒,也阻隔住了外界的一切讯息。这半个月,她被困在上阳宫这间幽僻的殿堂内,不知时事,不闻时音,所有的不安和焦虑都堵塞在心头。
如今已是八月初五,离那个日子,只有六天了。此时的他,果真可以打破史书设定好的轨道,平步九五,一跃成为得以在凌烟阁执笔独断、坐看锦绣山河的那个人吗?
“卿冰雪聪明,有些事不去深究,反而更好。”李旦立起身来,叹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将白皙的玉颈挺得更高:“事关于他,苒苒岂能不顾?”
他皱了皱眉,缩在月白色袖管里的手微微攥紧,语气却异常的平淡:“如今的洛阳宫已然易主,他将于三日后正式登基,帝号广威。”
她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却又如早已预知般紧盯着他的双眼,泪水却早已决堤而出,簌簌打湿了粉颊:广威帝,不正是她后日所见到的那个史书上忽然多出来的周武威帝吗?
如此说来,他已然打破了所有的宿命,终于洗掉了那一千三百年来压负在他背脊上的重重指责与奚落,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君临天下,威德四海,名震六合!
为了这一刻,他隐忍筹谋了多久;而她,又殷勤等候了多久……
如玉的容颜上泪痕尚未干涸,却已然挂起了淡淡的笑容,她抬起头道:“既是如此,我便去洛阳宫见他。”
李旦暗叹了一口气,清雅的眉头微微皱着,双目间却是一片关切的神色:“时局不稳,卿还是留在此处较为妥帖。”
她淡然一笑:“纵粉身碎骨,也要留在他身边方能无悔。”
李旦一拂绣着精致的兰草纹饰的袍袖,沉声问:“若是我告诉你,他身边如今早已娇妻美妾满堂,只待明日登基便将那一众女子册为群妃,卿可还无悔?”
“我不信。”她斩钉截铁。
“旦可曾哄骗于你?”他问。
“不曾,”她摇头,“但唯有这句,苒苒不信。”
李旦周身一震,眼看着面前的人立起身来,在身上又添了一件秋香色夹银的外氅,转身向外走去,素净的面容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慌乱的神色。
“卿欲何往?”他横在门前,阻住她的去路。
她扬眉答他:“君不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月白色的锦袍微微一震,却依旧挡在门口:“不必了,他不会见你的。那日他将你送来上阳宫便是为了同我做这笔交易的,他要江山,我要佳人,如此李氏宗亲便依旧为他马首是瞻,断不放抗!”
“我是世人皆知的魏王妃,你如何能将我藏在这宫里一辈子?”她冷笑。
“凭他是日后的君王,而我依旧是相王,豆卢飞燕的名号只有你一人可用!”
裹在秋香色外氅里的娇柔身躯轻轻地战栗着,素不曾弯曲过的背脊愈发地挺得更加笔直,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除非他亲口承认,否则我便只信他一人。”
窗外的黄鹂依旧欢快地鸣叫着,清凌凌的声音击打在他的心头,化作沉沉的叹息。他揉了揉眉心,平静地望着她,只觉虽相距的这咫尺之距,于他,竟是一生也无法碰触的天涯。
良久,清隽的唇终于动了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好,既是如此,我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