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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吞咽下刚才冒出的那股辛酸,目光又收了回来,继续说道:“一样是美国援助的物资,我今天从心里也不愿接受,更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粮食发给你们。此刻我心里想起一个人说的话,就是我们清华著名导师梁启超先生说的话,‘少年强则国强’!我们今天到底领不领这些粮食?如果领了,我们这些中国的青年,能不能在五年十年以后加倍还给美国?如果能,我希望大家领。为了那些东北来的一万五千多流浪同学,我们今天也应该把粮食领了。我向大家保证,凡是由我负责发下的粮食,我都会给美国援华物资委员会写一个欠条,以后我们这些青年一起还给他们。如果你们同意,就请学联的同学在这张欠条后共同署名。我们今天拿的不是美国援助,而是借他们的粮食。我们有借有还!”
一片寂静。
一个人带头鼓起掌来!
梁经纶望着方孟敖,一下一下地鼓掌,节奏不快,却分外有力。
紧接着,他身旁各校的学联代表跟着鼓起掌来。
像阵风吹开波浪,掌声从第一排向后面,向整个大坪蔓延开去,大家都鼓掌了!
鼓得最热烈的是谢木兰。
趁着掌声,梁经纶身后几个中正学社的学生齐声喊了起来:
“借粮!借粮!”
鼓动感染了全场,喊声立刻有了节奏,掌声也立刻有了节奏:
“借粮!借粮!”
“敬礼!”方孟敖站在粮袋上向全场敬礼。
紧接着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集体向全场敬礼!
马汉山望着方孟敖,又望向大坪,满脸的良心发现。
躲在工棚里的李科长、王科长带着民调会的科员们也走了出来,一个个突然感觉自己像是真正的公务员了。
三辆大卡车前那一百多个人也都凑着热闹,按着节奏,拍起掌来。
老刘也在一边鼓着掌,那双眼却在看梁经纶,接着望向严春明。
严春明一下一下在轻轻鼓掌,却没有跟着喊口号。
老刘对身边的几个人说道:“那个戴眼镜、没喊口号的先生就是严教授。”
左右两个人:“知道了。”
老刘:“第一排中间带头鼓掌的那个就是梁教授。”
身边回答的人多了:“知道了。”
老刘:“最后一排喊得最响的是那个女同学。”
“知道了。”
老刘:“传下去,救的就是这三个人。”
老刘的话被一个一个传了下去。
工棚后高粱地。
徐铁英带着报话员穿过来了。
手里拿着枪的孙秘书站了起来。
徐铁英:“收起枪吧。立刻把马汉山和方孟敖说的话整理成电文,报叶局长,并报陈副总司令和陈部长,请他们立刻上呈总统。”
孙秘书还真是文武双全,插了枪,立刻抽出上衣口袋的钢笔,掏出下面口袋的笔记本,蹲在高粱地里飞快地写了起来。
另一片高粱地里。
曾可达在口述,王副官在发电。
曾可达:“焦仲卿表现很好,刘兰芝配合默契,现场已被控制。可达。”
王副官敲完最后一下机键,抬头望向曾可达:“发了。”
曾可达手里竟然还拿着一个望远镜,这个地方选得也好,有个小土堆,站上去刚好能够越过层层高粱,从斜面看见粮袋高台上的方孟敖,和大坪里的梁经纶,还有严春明。
“回电了。”王副官对二号这次回电之快感到吃惊,戴着耳机,一边用铅笔飞快地记下密码数字,立刻报告土堆上的曾可达。
曾可达立刻跳了下来,望着王副官把回电密码写完最后一个字:“完了?”
王副官:“完了。”
曾可达蹲了下来:“直译吧。”
王副官捧着密码电文:“将焦仲卿原话报我,密切关注共党动向,徐铁英反应也及时报我。建丰。”
曾可达愣了一下,直望着王副官:“方孟敖刚才说的话你记下了吗?”
王副官耳机还挂在脖子上,两眼茫然:“督察,我一直戴着耳机在发报……”
曾可达挥了一下手:“记录。”
笔和纸就在手中,王副官等他说话。
曾可达闭上了眼,竭力回忆方孟敖刚才的话:“先生们,同学们……和你们一样……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不对,改过来,我现在心里也很难受……”
王副官划掉前面那句,飞快地重新记录。
李营长偏在这个时候穿过来了:“报告将军,开始发粮了……”
曾可达被他打断,眉头一皱:“这也要报告吗?过去,执行你的任务。”
李营长:“报告将军,王站长有情报叫我向你报告。”
曾可达这才站了起来,直望着李营长。
李营长:“刚接到协和医院那边的报告,清华的朱自清先生死了,城里很多老师学生开始闹事,消息可能很快就会传到这里。”
曾可达开始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脸色凝重了:“朱自清死了,他们闹什么事?”
李营长:“王站长说,可能有共党鼓动,说朱自清是饿死的。”
“不好!”曾可达脸色变了,“要出大事。快去转告王站长,盯着徐铁英,现场如果发生变故,不许开枪,等南京的命令!”
“是!”李营长转身从高粱中间飞穿了过去。
曾可达倏地转向王副官:“立刻发电!”
何宅客厅的电话尖厉地响了起来。
何孝钰从父亲的房间出来,快步走下楼梯,拿起话筒。
才听了几句,何孝钰的脸色也变了,定了定神,对电话那边用英语回道:“请稍等,我叫何副校长来接电话!”
把话筒轻轻搁到茶几上,何孝钰快步向楼上走去。
何宅二楼房间里,何其沧已经坐直在躺椅上,望着进来的何孝钰。
何孝钰尽量镇定情绪:“北平美国领事馆的电话,请您去接。”
何其沧被何孝钰搀着站起来:“领事馆给我打什么电话?说了什么事吗?”
何孝钰搀着他向门外走去:“朱先生在协和医院去世了。”
何其沧站住了:“哪个朱先生?”
何孝钰低声地:“朱自清先生。”
何其沧蒙住了:“不是说病情有好转吗?”
何孝钰:“不知道,您不要着急,先接电话吧。”
何其沧的脚步比刚才沉重了,何孝钰费力地搀着他:“您慢点儿走。”
何其沧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话筒却是何孝钰捧着贴在他的耳边。
“用中国话跟我说。”何其沧打断了对方的英语。
话筒里传来了不算生硬的中国话:“这种反美的情绪十分不利于美方对中国的援助。目前在北平只有燕京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能够起到缓和的作用,请何先生召集校务会议,至少要稳定燕大师生的情绪。”
何其沧:“你们为什么不向司徒雷登先生报告?”
对方的回话:“已经向司徒雷登大使报告了,这个电话就是他叫我们打的。”
何其沧沉默了少顷:“请你对司徒雷登大使说,让他立刻知会南京政府,北平如果发生学运,当局不许开枪,不许镇压!否则我也会去游行!”说完转对何孝钰,“挂了。”
何孝钰把电话轻轻挂了。
何其沧撑着沙发站起来:“扶我去发粮现场。”
“您不能去……”
何其沧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瞪了女儿一眼,拄着拐杖,已经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刚想赶过去,又停住了,拿起话筒飞快地拨号:“校务处吗……何副校长要去发粮现场,请你们立刻派人派车到燕南园来!”
对方显然立刻答应了。
何其沧已经走出了大门。
何孝钰望着父亲的背影又飞快地拨另外一个号码,好在也立刻通了,她眼睛一亮:“是谢襄理吗?谢襄理好,朱自清先生去世的消息您听到了吗……知道了……我爸接到了美国领事馆的电话,现在正赶去发粮现场……我不能多说了,您赶紧想办法吧。”
打完这个电话,放下话筒,何孝钰喘了一口气,这才奔向门外,去追父亲。
朱自清先生的死讯传到临时发粮处,领粮突然中断。
民调会从李科长、王科长到一干科员又都蹲坐到掩体后面了。
方孟敖和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都怔在台上。
大坪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这么多人,竟在集体朗诵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工棚边的公路上,军靴在徐铁英面前跑过,发着蓝光的刺刀在徐铁英面前闪过。
徐铁英脸上没有表情,眼中却闪烁着亢奋。
王蒲忱也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低声对身边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的人:“盯住那个严春明,发现有任何中年人靠近,立刻逮捕!”
“是!”保密局行动组也跟着队伍跑过去了!
严春明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
梁经纶的嘴,他周围很多学生的嘴。
所有的嘴还在集体朗诵: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
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左边。
大坪上的朗诵:
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第四兵团特务营的队伍跑到了大坪的后边。
大坪上的朗诵:
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
方孟韦带着北平警察局的队伍站到了大坪的右边。
大坪上的朗诵:
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谢木兰眼中闪着泪花。
她身旁好些女生眼中都闪着泪花。
大卡车旁马汉山黑着脸来到了他那一百多个兄弟里面,找到了老刘:“兄弟,徐铁英在哪里?”
老刘:“一直没看见。”
马汉山恨了一声,四处望去。
大坪上还在朗诵:
……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马汉山回头望向老刘:“不为难你了,把枪给我。”
老刘犹豫了一下,抽出了枪,又掏出那张支票,递了过去。
马汉山一把抓过枪:“钱你们分了!”头也不回地向高粱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