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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知礼只是工部的佐贰之臣,也就没参加今日的常朝。但此时他来与不来也都不重要了,仔细听完两本弹章内容的满殿重臣都心知肚明,此人这回是真栽了。
若只是郑知礼这么个工部侍郎也断不至于让殿中的气氛依然如此紧绷,真正让满殿重臣继续屏住呼吸的是这两本弹章里一并连身为政事堂相公的崔元综也给弹劾了。
原秘书监郑知礼之所以能转任工部侍郎,正是崔元综举荐的结果。仅此一条,崔元综就少不得挂落上一个“识人不明”。唐时之政事堂诸相公除了分辖各项事务之外,举荐贤才、量才而用亦是分内职责。正是因为有这个背景,昔年骆宾王随徐敬业起兵后,武则天第一句说的就是“使如此人才零落不偶,此宰相之责也”
“识人不明”这四个字放在一般官员身上还算不得什么,但落到宰相头上就不一般了,依常例这是必须承担连带责任的。
就这还没完,这两份弹章里不仅说到了崔元综举荐郑知礼之事,一并将崔元综入相以来四家族子弟官职的升迁情况详附其上,以实实在在的事实坐实了这位宰辅相公任用亲族,重家族甚于重天下的私心。
尤其是后面这一条简直就是戳着皇帝的心窝子要把崔元综拉下马了。更狠却也让满殿重臣看不明白的是,这两份弹章一份出自中书省下的中书舍人王元任,另一份却是出自门下省下的给事中方佑权。
唐沿用三省六部制,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乃最高一级行政架构,三省中的尚书省主官为尚书令,因昔年太宗皇帝李世民未登基前曾任此职,是以自他之后,尚书令之位便已空而不授,尚书省实际是由天子直领。
尚书省之外,当朝的中书省主官正是首辅武承嗣,而门下省主官原是由前次辅狄仁杰亲领,狄仁杰被贬窜之后,不知什么缘故这一位置便空缺下来,如今实际负责省事的乃是另一位相公李昭德。
简而言之,中书省乃是武承嗣的地盘,门下省则是李昭德的范围。这两人一是武党领袖,一是狄仁杰被贬之后李党在朝最高官员,二人两党本是冰炭不同炉,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却让满殿大臣作何想法?
也难怪重臣们如此猜度,实是中书舍人与门下给事中皆是两省中当之无愧的中坚人物,既是省内有主事之权者,又有直奏之权。别说三省了,任何一个衙门里似这般要害的位置若不得主官赏识断不可能出任。
现今武李两党领袖麾下中坚不约而同的一齐向中间派及其领袖崔元综发力,要说这只是偶然的巧合,却让满殿见惯了政治阴谋的重臣们短时间内如何相信?
难倒武相与李相都已不满当前温吞水一般的朝局,已有默契先合力废了中间派后再互相厮杀,好使继承人之争早日尘埃落定?
若然如此,陛下当是作何想法?我等又该如何因应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变局?
因这是小范围常朝的缘故,上奏章的两人也不在殿中。两本弹章涉及的诸多当事人就只有崔元综一人在场,而依常例,重臣当殿被劾后便需侧身缄言,天子开口问询前不能为自己申辩。
桩桩件件凑到一起,就使得殿中侍御史宣读完奏章后满殿一片寂静,竟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天子不开口,这件大事牵扯到的三位宰相也都不开口,那些各部寺监的主官们谁敢冒然说话?
目睹此状,排班仅在武承嗣之下的陆元方侧身看了看面色如铁的崔元综,欲待上前说什么时最终却没出班,只是留下一声轻微而深长的叹息。
沉默又持续了好长一会儿,武则天见始终没有人出班说话,便顾自起身从龙座旁的侧门还宫去了。直到内宦嘎着声音宣布“退朝”后,许多个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脚尖的重臣们才发现圣神皇帝已然走了。
陛下就这么走了?那眼前这……算怎么回事?后事又当如何料理?
尽管心底一肚子不明白,但众大臣们却没谁将这些个想头儿宣之于口的。只是默默的退出殿去,只是在出去前,分属各党各派的重臣们少不得要相互交换个眼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换了合适的地方再细叙不迟。
往日散朝后热闹寒暄,甚至相互打趣儿的情景是再也没有了。人人都带着一脸的凝重各自回衙,刹那间,整个大殿中便只剩了崔元综与陆元方两人。
走到崔元综面前,陆元方缓缓声道:“崔相可还记得那次宫中偶遇时仆与你说过的话?”
去岁曾有一次两人先后往宫中陛见,其时,陆元方主动叫住了崔元综,那一次这位因领选事多年而养成惜语如金习惯的君子陆说了不少话:称许崔元综乃政事堂中最为勤奋之人,并有治事长才,且兼具坚韧心性;而后又晓之以小大之辨,诫其勿要为家族所缚,最后断言崔元综若真能如此,异日必为本朝有数之名臣。
这样的事情崔元综怎会忘记?无言点了点头。
见崔元综虽然面色如铁却并无颓唐,陆元方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赞许之色,就连声音也轻快了几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这两本弹章对你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仆的意思崔相可明白?”
“谨受教了”
“嗯”陆元方点点头后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往殿外走去。待其将至殿门时,崔元综的声音从后传来,“烦陆相代禀天子,某这就回府闭门自省,未得天子诏前,绝不出府,绝不见客”
“崔相果能如此,仆当日之言便不为虚妄。若天子召问此事,某亦当秉持公心为朝廷惜才”话刚说完,陆元方人也已出殿而去。
回到公事房后,陆元方谴人唤来他的贴身老仆吩咐道:“你到城门监处走一遭,查查唐松是否已经回京?住在何处?若其果然回京,传话于他,散衙后仆在家中等他来见”
唐时穿州过县必须有“过所”才予放行,否则抓住便要以流民论处。作为帝京的洛阳查验就更为严格,自外地入城时,查验身份,登记在城中的住址都是少不了的,所以要想知道唐松是否回来,住在何处,只需往城门处查查记录也就一清二楚了。
老仆领命去后,陆元方无心见人办事,沉默着孤坐了许久,脸上深有忧色。
常朝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又是当殿宣读的弹劾奏章,这就注定是瞒不了人的。如此新鲜热辣的大消息就如长了翅膀般在皇城里飞速传播,到中午散衙时就已是皇城之内尽人皆知,再有个一半天儿的功夫,只怕满洛阳城也都该传的沸沸扬扬了。
就在满皇城消息乱飞,郑知礼家被得了消息的大理寺牢牢看住,崔元综府门紧闭谢绝来客时,得了传话的唐松匆匆赶到了陆元方宅。
按当时的规矩,政事堂有自己的伙食,宰相们中午散朝一般也不会回府,就在政事堂内吃了会食后抓紧时间小憩一番,养足精神好在下午继续见人办事。而今陆元方却为了见他特地走了这一遭,看样子甚至连等到晚上散朝都有些来不及,这让唐松不能不感觉到压力。
依旧是那间对于宰相而言实在有些简朴的花厅,这么长时间不见,陆元方见唐松进来也没什么寒暄话,甚至连看座的话也没有,直接逼问道:“今日早朝之事是否出自你手?”
唐松自寻了一处胡凳坐下,也没搞什么“早朝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反问。前倾着身子语气诚恳道:“不瞒陆相,在下这次回京确有再与四世家见见长短的想法,但在下依仗的乃是那些个出身于江南各州的在京官员,这两日联络之事尚不曾做完,遑论发动?中书舍人和门下给事中官位虽算不得太尊,好歹也是五品以上,手中权力更大。似这等人在下一介白身如何驱遣的动?陆相你真是高看我了”
别的且不论,至少关于中书舍人与门下给事中的这一段话确实合情合理,唐松说完,陆元方对他的脸色也就和悦了些,只是更添了疑惑,低声自语道:“武承嗣与李昭德断无突然联手的道理,此事又非你所为,难倒这真是王元任与方佑权之间不谋而合的巧合?”
对于他这番自语,唐松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听而不闻。
陆元方独自沉思了一会儿后注目唐松道:“方今朝局微妙,稍有不慎便是惊涛骇浪,甚或有大杀戮事。如此实非朝廷及万民之福,当此之时你切不要以私怨而坏大局,适才所言回京与四世家见见长短之事再也休提。在京歇息一两日后便回江南安心经营通科与那弘文印社去吧,京中的这趟浑水就不要再搅了,象先那里仆自有书信交代于他”
陆元方就是这么个人,面对这种时时以朝廷和大局为念的君子,唐松还能说什么?只能万般委屈道:“陆相既有吩咐,在下自当遵从。我不再掺和,只留在京中看看事态发展还不成?”
眼见陆元方眉头一皱,唐松起身作揖打拱讨饶,“一等朝廷对郑知礼,崔元综的处断结果下来,在下即刻南返如何?”
“好你个惫赖,这话我记下了”陆元方松开了眉头,又对唐松讲了一番识大体顾大局,不因私害公的道理后,看看时间已是不早,便直接开口送客了。说来此次相见不过两柱香的功夫,饭都不曾留。
见完之后,陆元方便即命车重回了政事堂,分明是多事之秋不敢稍有疏忽。
唐松来时是雇的赶脚儿车,现在从陆府回去时却没雇车,一边步行一边思虑着后事又当如何走向。一并还担心着王元任与方佑权乃是太平心腹之事实在暴露不得,否则更要横生枝节。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就要骂太平,按两人原本的计划,是先在四世家出身的普通官员身上使劲,把面撒宽一些。待这一步的火候差不多了,再爆出郑知礼这个大杀器,然后顺势延烧到崔元综身上。如此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即便最终不能竟全功,也能让四世家在朝中的力量大伤元气,至少郑知礼以下都别想跑。到那时纵然剩下一个崔元综,但党羽失去大半后他也不啻重伤。
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四世家的声誉及盘踞在朝中的势力都将遭受重创,这样的结果也该暗合武则天的心意,有了这一条,原本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