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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查看片刻,自药箱中拿出一块素帛,在上面倒些白药,猛地拔去林凤凰颈侧的竹签,疾速将素帛按在创口上。过了一盏茶左右,看血色不再洇过素锦帛,知道已经没事。用白绫带子一圈圈缠在林凤凰颈下,将伤口扎束整齐。又为林凤凰把过腕脉,起身向童牛儿执礼道:“童大人放心,她身子虽弱,毕竟年青,火力旺,离死还有几十年的路程呢,过几天就康复了。”
童牛儿长抒口气,点了点头。自怀里摸出一锭三两左右的银子,掂着有些重,又揣回换成一锭一两左右的抛与医官,道:“多谢你了。”
那竹签长有四寸,尖头显然是在地上慢慢磨出来的,约有寸长沾着殷红血色。童牛儿拿在手里看了半晌,知林凤凰早存死志,已暗里准备多日。但在这牢中,便死也不由人。
童牛儿穿好衣服,净过手脸,在榻侧端坐。
看着烛光映照下林凤凰虽惨白如纸,却更显娇美的面容,心中倍觉苦涩,似看到自家姐妹受困临危一般。不禁咬牙暗恨皇帝老儿昏庸,魏忠贤奸诈,雷怒海狠毒。
将林凤凰凉如冰雪的小手在双手中握着,垂头打起盹来。
林凤凰失血甚多,一直沉沉昏晕。直到天色渐明,晨曦透窗而入,晃照在她的脸上,才慢慢苏醒过来。
睁眼恍惚片刻,看清自己躺身在一张硕大雕花牙床的床帐里,雪白缎被盖到颏下,一时倒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好像又回到家中,刚从梦中醒来。
那梦就是爹爹被冤下狱,全家受抄入牢,自己不肯受辱,欲待自残的噩梦。
如今噩梦终了,林凤凰只觉如将压在胸口的万钧巨石搬开了一般,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直想大哭大笑一场才觉过瘾。
可转头看时,惊见童牛儿坐在床旁的椅上垂头睡着。自己的手被他握在双手之中支在额上。
正惊疑时,颈侧阵痛传来,令她猛然甦醒,曾经的一幕幕慢慢浮现在眼前。才知自己仍在噩梦之中,昨夜痛下狠手,想用偷偷磨尖的竹签了断。
此时看来,必是这童大人将自己救回。
可他明知再过两日自己就要被送入青楼之中任人蹂躏侮辱,何苦要救?
林凤凰越想越觉苦涩,似从心里到嘴里皆被胆汁灌满一般,几欲呕吐出来。泪水顺颊缓缓流下,不过片刻,呜咽成泣。
童牛儿睡得本就不实,听闻哭声,一惊而醒。睁眼见林凤凰哭得伤心,想要劝慰几句,却觉得任说什么都显苍白,不如不说好些,只咧嘴低叹一声,默默不语。
林凤凰抽噎道:“何苦救我?——何苦救我——?”
童牛儿侧耳听闻四下寂寂,并无人声,向林凤凰道:“林大人含冤被害,你一家皆遭厄运,你恨不恨?”林凤凰泣道:“恨又如何?”童牛儿咬牙道:“恨就要寻机报仇。”林凤凰摇头道:“我一个弱女子,便叫我杀只蚁儿都不敢,怎报得了仇?”
童牛儿摇头道:“可你却有胆杀死自己,还有什么不敢杀?魏忠贤和雷怒海那对老贼早晚不得好死,便不能亲手杀他们,也要好好活着看他们是怎样死的,以解心头之恨。”
林凤凰似有所悟,瞪着双眼想了片刻,忽又摇头哭道:“可未来的日子太难熬了,玉香姐说那青楼中的娼妓要日日陪着男子,任他们轻薄侮辱,我——我怎受得下?早晚总是一死,倒不如现在解脱好些。”
童牛儿待她哭声稍弱,道:“你不必担心,这京城中的妓院没有一家是我不熟识的。不论你去哪一家,我自有办法安排,定叫你保得清白,不受辱没就是。”
林凤凰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倒信几分,收了泪水道:“真的吗?”童牛儿咬牙用力点点头,心中却想:只有先救下你的性命才是真的,未来的事,谁说得准?
三日后,方威肩扛银戟,银若雪手提金枪,二人带着一百多名锦衣卫亲到天字牢营来提林家众人。
一班男子皆被砸上镣枷,装入健马拉的囚车,由方威押着出城,交与专人解往新疆去做筑边苦力。
剩下林家两位夫人、林凤凰和白玉香在内的十几名妇人相互搀扶着站在凛冽寒风中瑟瑟而抖。
林凤凰颈上包束的素锦浅泛血色,尤显刺目。
银若雪穿着童牛儿送的湖蓝色波斯贡绸小袄,外披金丝鼠尾镶边的翠色斗篷,手拄金枪看着林凤凰和白玉香,嘴角闪过一抹寒冷微笑。向童牛儿道:“那两个妞儿生得是不是很好看?”
第四十二章 初入春香院
童牛儿听她竟有此问,吓了一跳。转瞬明白她心中所想,笑道:“好看又怎样?不过是做娼妓的资本罢了,只比别人卖得贵些。”
银若雪听他讲得不堪,哈地笑出来,道:“臭牛儿,说得如此露骨。怎不给女孩儿家留些脸面?”
童牛儿低叹一声,道:“本是如此。女孩儿若生在富贵人家,自可攀个好亲家;若生在穷恶人家,模样好些便去做娼妓,倒能拿块头牌,也吃香喝辣,穿绸裹缎,不差什么。”
银若雪问道:“可脸面呢?”童牛儿摆手道:“畜生的事情都做下了,还要什么脸面?又不顶饭吃,不要也罢。”
银若雪笑着打他一掌,骂道:“满嘴吐粪的东西。”童牛儿躲闪着道:“人活着就是如此,总要豁出一头,天底下哪有万全的事情?便是帝王家怕也有隔夜的愁事吧?”
银若雪听他言语刺耳,冷下脸来叱道:“休胡说。”童牛儿收住话头,转语道:“只有我家五将军这般不靠模样,只靠手中一条金枪挣饭吃,便是男儿之中怕也没有几个及得上的。偏偏五将军模样也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比。似五将军这般的女孩子这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他正顺嘴胡诌得起劲,见自院外赶入六、七辆挂着棉帘的大车来。每辆前后皆有数名锦衣卫和御林军跟随。
待车停稳,自里面先后跳下身上穿红、头上戴绿、鬓边插花、脸上抹粉的半老徐娘。
童牛儿拿眼一溜,心中偷乐,原来这几个妈妈他都熟识,暗中觉得有了几分把握。
银若雪将几位妈妈叫到面前,自怀内掏出一张素笺,将名单大略读给几人听。童牛儿待闻知林凤凰和白玉香皆被卖入春香院时,高兴得恨不能自地上跳起大叫几声,向何妈妈连眨几下眼睛。
却将何妈妈吓得心惊肉跳,不知这个比阎王还难缠的小鬼又要向自己身上使什么坏。
她刚将二女扶上马车,忽听耳边有人低声道:“她两个可是我亲堂妹,你与我好好照顾着。若是不小心碰倒一根头发,我就把你绑在树上活剐了。苍天在上,我童牛儿说到做到。”
何妈妈骇得“啊”地惊叫一声,才知花五千两白银高价买下的这两朵花儿竟有这样一只恶虎守护着,以后怕要有无尽的麻烦临头,不禁在心中后起悔来。
童牛儿生怕二女受欺,不待马车出院,已暗遣卓十七先赶往春香院通知赛天仙,一并安排诸事。
是以当林凤凰和白玉香下车进入春香院时,洗浴用的热水早已烧好装在浴桶里,上面撒着满满一层芍药花瓣。更换用的内外衣饰皆是上乘华丽面料裁做,也早买回,簇新地放在一边。
待童牛儿进房时,见桌上盘碗罗叠地摆下二十几个菜式,皆是京城第一名楼天香楼的手艺。
赛天仙正陪着刚刚出浴、头发还未来得及梳理的林凤凰和白玉香围坐在热气升腾的炭火盆边说话;小丫头里里外外奔跑忙碌着;卓十七正抓着一把蔫枣坐在一边的椅上吃。
童牛儿闪去粗呢斗篷交与赛天仙后,搓着双手道:“好香好香,趁来客人的机会总能打顿牙祭,不容易呵。来来来——大伙入座吧。”先自在上首椅上坐下。
林凤凰和白玉香刚刚将发盘起,二女趋身向前,双膝一软,就要给童牛儿跪下。
童牛儿吓得一步扑过,硬将二女搀起,口中道:“二位仙女姐姐,要折煞童牛儿吗?”
白玉香忍泪道:“若非童大人一直倾力相助,我林家众人在牢中不知要受多少侮辱折磨,我二人怕也早死多时。童大人,您就受我姐妹一拜吧。”
童牛儿闪身一旁摆手道:“休说这些个。都是自家亲人,理应相帮,何须拜谢?来——吃饭吃饭。”赛天仙也拉住二女劝慰。林凤凰和白玉香无奈只得起身落座。
童牛儿唤过卓十七在自己身边坐下相陪。
卓十七俯在童牛儿耳边道:“外面尽是东厂的人。”童牛儿早想到这一层,哈地笑道:“这群龟孙子,且在外边冻着吧。来,我们吃口热乎的。”
早晨醒来推窗看时,童牛儿见外面已落下一场大雪。天地之间一片银白,显得清爽洁净。
想起睡在隔壁的林凤凰和白玉香这一夜不再受饥寒之苦,必睡得香甜,心中稍安。唤小丫头进来伺候着擦洗过手脸,向仍懒在帐里的赛天仙道:“你起来去看看她两个是否醒了,唤过来吃口早饭,莫让她们饿着。”
赛天仙过惯晚睡晚起的日子,要她在这冷清早晨钻出温暖的被窝真是万分艰难。但不忍违抗童牛儿,只得咬牙穿衣起来去隔壁敲门。
想着二女可能还未起,必要侯上一会。不想那门应手而开,原来林凤凰和白玉香早已起身。
这一夜虽躺身在软榻香帐之中,不再受饥寒折磨,但二女却睡得更加不安稳。‘青楼娼妓’这四个字从前便看着都觉刺目,如今自己却身住青楼之中,头顶‘娼妓’之名,又怎能不心惊魂跳?
二女这一夜如睡在荆棘丛中,只觉得似有千万根芒刺扎入肌肤,让人无法安眠。
二女忍垢苟活至今,只为童牛儿一力劝阻宽慰。但两人亦知世事难料,这里怕比那牢狱中还要凶险,商量一夜后决定寻利器暗藏,临到万难之时便自行了断,以保清白。
童牛儿见林凤凰和白玉香的神色间似更加疲倦,奇道:“二位姐姐昨夜睡得不好吗?”林凤凰强伪欢颜道:“还好,就是——有些不惯。”
童牛儿何等机灵?最善揣摩别人心思,已明白她语中未言之意,笑道:“二位姐姐不必太过烦忧,我若说能保你二人清白,就定能保得。二位姐姐不信我吗?”
白玉香忙摇头道:“童大人为我姐妹倾尽全力,我们怎能不信?只是一想到身住青楼之中,头顶娼妓之名,这心里便难受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