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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直为何微感失望?因为徐阶这么个做法,根本就是没打算对现有官僚弊端进行根治!而只是在现状上微调而已!这是一种很现实的做法,应该说在徐阶能这么做已经很不错了!李彦直本也想过有这种可能性,只是他心中对他本有更高的期待,所以对徐阶的妥协微感失望。
就在一片颂扬声中,永安知县道:“延平地方,山穷水恶,民人刁钻!形势十分复杂!这些人虽然可恶,但也有可用之处!用新不如用旧,用生不如用熟,我看……”
他话还没说完,李彦直就知道这人要糟,心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妄想保住那帮匪人?
果然徐阶愤然起身,截断他的话头喝道:“于大人,看来你跟那帮矿盗关系不浅啊!”
永安知县大吃一惊,要收口时,已经淹没在堂内所有官吏的口水当中!众官吏个个指着永安知县大骂,个个义愤填膺,仿佛在场所有人就永安知县一个不干净,其他人个个都是大明的好臣子,政府的好公务员!
永安知县闹了个灰头土脸,这可不只是难堪而已!将来矿盗的事情要是得有个官员出来背黑锅,这人就铁定是他了!想不到自己一时心软,说错了一句话,以后整个仕途乃至性命便都不保,永安知县越想越怕,越想越惊,最后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众官吏虽然都已表明立场,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见他吐血便都收口了,唯有尤溪知县仍冷笑道:
“贪官污吏,罪有应得!”
矿盗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之后事情会如何展,李彦直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失去了保护伞的矿盗,将会从作威作福的地方恶霸一夜之间变成落水狗任人打!
这场会议李彦直没插口一句话,也轮不到他说话,但却叫他大开眼界!上辈子他也听说过不少官场的肮脏事,但他毕竟不在体制内混,这些事情从来都只是听说,但今天总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官场沉浮,什么叫做翻云覆雨!
众人从内堂中走出来时,外头不得入内的所有宾客个个窃窃私语,那些矿盗头子更是茫然不知生了什么事情!李彦直眼睛往余三田脸上一扫,见他还凑到尤溪知县身边讨好地打听消息,却被尤溪知县一甩袖甩开了。
赴宴的宾客都已经6续退场了,主人徐阶却还没出现,只有管家走了出来,唱道:“有劳诸位来贺,家主人抱恙,无法出来相见。诸位请回吧。”
全场哗了一声,个个惊奇。推官大人大摆宴席,菜没上人没见,他就抱恙不出了,这算什么事?但看看刚刚离去的那些官吏的脸色,众人又都猜一定出大事了!个个惴惴,人人不安,只哗了一声之后,便6续告辞,赶紧回去打探消息去了。
李彦直走出府来,李刚已在外头等着他了,问他:“三仔,这怎么回事啊?这些人怎么像逃荒一样?”
李彦直轻轻笑了笑,道:“不管他们。”又道:“咱们也快回去吧。人家在逃荒,咱们家的庄稼,却该准备收了。”
“庄稼?”李刚愕然道:“咱们家没种庄稼啊!”
“有的。”李彦直道:“我种了。”
之二十 成王败寇
余三田的下场是很悲惨的。
去延平府城赴宴之前,他还在乡里横行霸道,但一转眼间,保护伞没了!尤溪县的弓兵、捕役开始严打盗矿,各乡族长收到风声,对矿盗的态度也马上由且畏惧且巴结变成痛打落水狗!余三田原本还有一百多个手下,但是风向标一转,一百多个手下便有一大半都逃走了!这些人既是趋炎附势而来,自然也就趋炎附势而去!而他倚为外援的猪朋狗友,这时也大多身陷同样的困境之中,全都自身难保!
来自上面的保护消失了,来自外围的呼援被切断了!不仅如此,以往被余三田压迫着的矿工,不管是公矿的,还是私矿的,都开始蠢蠢欲动了!一开始,他们只是怠工,不服余三田的爪牙驱使他们干活,再接着有几个大胆的公开指着余三田的爪牙叫骂!那几个爪牙感到后台不硬,竟然不敢还嘴!这一来就祸事了!
人总是欺软怕恶的,余三田的爪牙软了,矿工们就硬了!那几个大胆的矿工先起来闹事,几个人追赶曾经虐待过他们的狗腿子打,他们原本只是自己想泄愤而已!没想到这行动却引了大伙儿的共鸣!在矿上做工,谁没被余三田的爪牙打过啊!所以那几个先打人的矿工追着追着,忽然听见后面有人跟了上来,愣愣回头问:“你们干嘛?”
后面追上来的叫道:“你干嘛,我们就干嘛!”
满矿场的人都大叫:“对!你干嘛,我们就干嘛!”
又有人大叫:“截住他!这个往东边跑了!”
“截住那个!那个往西边跑了!”
“截住一个了!”
“又一个……”
“哈哈!”
“一个都别放过!一个都不放过!”
余三田的手下号称上百人,可是受他们压迫的矿工却有上千人!平时是一百个有组织的恶人统治着上千个没组织的善类,这时上千人因时局而愤起,大伙儿共同的愤怒便如被被堤防拦住的洪水,这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便汹涌而出!
“一个都不放过!”
“一个都不放过!”
延平是一个平时缺乏中间阶层沟通的*型社会,局面尚能控制时,被压制的人个个默不作声,仿佛天下太平,但一旦有变,愤怒便一定要将平时坐在上面的统治踩在脚底,踩死,踩死,踩到十八层地狱里!这里只有极端,没有妥协!
余三田的几个爪牙,就这样被矿场的无产阶级解决掉了!
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啊!
整个尤溪不知有多少人在那里敲锣打鼓,李刚也蹦了出去,要加入痛打恶霸的行列,却被李彦直拉了回来:“别去!”
“为什么不去!”满县的穷人仿佛都癫狂起来了,就像空气中有一种会传染的病毒一般,而李刚显然对这种病毒没有免疫力:“我要给爹爹报仇!我要打断余三田的腿!”
说着他就冲了出去,和吴牛等一起向位于溪前村与溪后村交界的余宅跑去,到了这里时李刚才现他简直是后知后觉!
余三田的宅子外边已经挤满了人,其中一部分人都是和余三田有仇的!一些人的仇恨甚至比李刚还深——作为一个恶霸,余三田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手底下的人命还能少吗?这些人来到这里,可不止是要打断余三田的腿而已!
当然,人群中也有一半以上是准备来凑热闹、占便宜。人人都说,余三田家是堆满了金银,现在眼看他家就要垮了,怎么能不过捞一把?
余宅的大门紧闭着,可是这时候关门有用吗?就算是城门也要砸开啊!
李彦直远远站着,望见他哥哥李刚和吴牛不知去哪里找了根大木头,几十个人扛了就往大门撞!撞了好久竟然没撞开!
大伙儿忙着撞门时,本村一个惯偷石七指已经翻上了高墙,望了望宅内的情景,叫道:“大家别撞了!余三田用大石头把门堵死了!不如去找梯子翻墙好过!”
众人都说有理,便有人去找了两副梯子来,翻墙过去,没片刻墙内便鸡飞狗跳,过了不久,又响起了余家家眷的惨叫声。
此时围在余宅外的人至少有几百个!两副梯子根本不够用,在外头等的人都急了,为仇恨来的想:“再不进去,余三田的肉就没我份了!”为钱财来的想:“若等到了梯子,那屋子早被人拿光了!”
于是还在外头的人便撞起门来。门后虽然堆了石头,但毕竟经不起反复的猛撞!终于砰一声巨响,门被撞开,几百人便涌了进去,有人被门槛绊倒,当场踩死了几个。
李彦直坐在远处的一棵书上张望,心道:“这样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了时?这民怨若不疏通,闹成了民变,不但徐师难做,我们家也要吃亏!”微一沉吟,便回家取了纸大张,写上:尤溪恶霸批斗大会。然后请他娘帮忙贴到社学对面的台子上去,“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他娘问:“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彦直道:“你别问了,总之是推官大人教我这么做的。”
他娘心想是推官大人的吩咐,那可不能怠慢,就带了左邻右舍几个妇女,按照儿子的意思办事去了。
社学对面搭有一个台子,是年节祭神或请戏班来唱戏时用的,他娘将那写着“尤溪恶霸批判大会”的帖子在台上贴了,跟着又带领几个妇女到余三田家去。民情激荡时分,人易往多处聚,路上的妇女见李彦直他娘带着几个人往余宅赶,或有问她去干什么的,李彦直他娘便说:“我去如此如此。”好多妇女一听,便道:“那我也去!”
这样到了余宅时,李彦直他娘身后已带着二十几个妇女,隐隐成为一个巾帼领袖了。
这时余宅已经被愤怒的民众洗劫一空,余三田更是被拖了出来,打得满地乱爬,一些心术不正甚至趁乱闹事,开始骚扰余宅附近的居民,有人过问,就说:“这家人也是余三田的爪牙!”
眼看局势将越蔓延越不可控制,李彦直他娘带着一帮妇女到了,叫道:“大家把这恶霸拖到社学那里去批斗!台子已经搭好了!”
闹事的男人,不是这帮妇女的老公,就是这帮妇女的儿子,再不就是兄弟,一听都叫好,就拖了余三田及其亲信,来到社学对面的台上绑起来批斗,人群一往这边聚,余宅那头就冷清了,那些趁乱打劫的人也只好跟着来。至于社学附近的人家,他们就没借口胡乱骚扰了。
李彦直他娘又听李彦直的话,让几个妇女、后生去拿了些铜锣啊、铁桶啊之类的东西来,加上喇叭之物,吹吹打打,就像过节了一般——不过能打倒这个鱼肉本乡的恶霸,也确实是一件值得满县人高兴的事。看着余三田在台上血肉模糊的样子,台下看众的怨恨也便得到了宣泄。
就这样,一场差点变成祸事的骚乱,登时变成一个喜庆之夜!十里八村的人聚着看热闹,天黑了点火把,就在烛火中载歌载舞,欢笑满乡。
这时不知谁叫道:“李大树来了,李大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