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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英雄,当然应该是各种人才;但人才不等于就是英雄,因为人才只有得到应用的机会并且取得实际成绩方能成为英雄。而应用机会最多、检验实际成绩最公正有效的场合就是乱世。
1。 飞将军抱恨终身
在统一时期,中原王朝只有一个,边疆和地区性的政权数量有限,并且一般处于稳定或收缩状态,所以能够为人才提供的舞台总是有限的。而在分裂时期,几个甚至十几个政权并存,每个政权都需要一套文武人才,舞台大了,机会多了。而且在天下一统时,注重文治,制度因循,真正的人才往往得不到发挥的机会,军事人才更无用武之地。而在分裂条件下,军事人才固然备受重视,行政、外交、生产等方面的人才也同样需要。
在天下太平时,由于最高统治者对人才的需求并不迫切,有本领的人一般很难得到显示和发挥才干的机会。如在门阀制度的控制下,非士族名门出身的人很少能进入统治集团。科举取士注重教条,有真才实学的人往往不能考上。主管官员忌贤嫉能,故意压抑能人。论资排辈,循例升迁,往往使人到老还无法达到与才能相称的位置。但在分裂状态下,统治者为了生存和发展,往往能不拘一格挑选使用,真正的人才很快就能脱颖而出,进入统治核心。不少君主本人也出身下层,又急于在竞争中取胜,不惜礼贤下士,并能给予信任和容忍,这种君臣关系在大一统或天下无事时是难以想象的。
在统一时期政治中心和经济稳定在传统的发达地区,由于经济文化发展的不平衡和交通传播的困难,其他地区的经济文化水平很难提高,人才也不易出现。而在分裂时期往往能形成多处政治中心或经济中心,以这些中心为基础产生更多的人才,并使他们及时发挥作用。如春秋战国、十六国、五代十国时期在边远地区、原来不发达地区或少数民族地区都曾涌现出叱咤风云的人物,其中相当一部分并不是外来移民。
对于知识分子和具有各种才能技艺的人,乱世固然存在着升官发财的可能,但最使他们受到鼓舞的还是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使自己的价值得到实现。所以尽管乱世中危机四伏,成败未卜,但还有一大批人不愿逃避山林坐观胜负,却主动投靠中意的主子,以便干一番事业。东汉末年何夔逃避了袁术的任用,却接受了曹操的聘任,当了他的幕僚。但曹操对僚属十分严酷,对不满意的人往往当场剥下衣服打板子。何夔不愿受此侮辱,一直随身备有毒药,准备必要时一死了之。何夔明知曹操的严酷,却愿意冒自杀的风险,继续为曹操效劳,显然是着眼于个人才能的发挥和建功立业,以后果然如愿以偿,身居高位,子孙显贵。但在太平盛世,即使何夔甘愿受同样的侮辱,却无法在朝廷以外选择曹操这样的枭雄,也就不可能使自己的才干得到应用。
汉武帝时威震匈奴的“飞将军”李广一辈子都没有被封侯,最后在被“幕府”(军事法庭)传讯前自杀。当他年轻时,他的勇猛就受到汉文帝的赞扬,并说,“可惜你生不逢时。要是生在高帝(刘邦)时,封个万户侯又有什么了不起!”李广的遭遇和汉文帝的话,给千百年来无数怀才不遇又没有经历乱世的人留下了无限的感慨与深切的共鸣。
2。 百家争鸣与万马齐喑
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两次思想空前活跃、学术上百家争鸣的局面,一次是春秋战国时期,一次是在本世纪的五四运动前后。前一次产生在由青铜时代向铁器时代转变的阶段,社会生产水平还很低,人们的科学知识还非常贫乏,还没有外来文化或科学技术的影响,但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几种主要思想体系几乎都在那期间形成了雏形或具备了基本体系。哲学思想方面的成就尤其令人瞠目,不少精辟深邃的论点即使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也没有失去光彩,很多毫无实证基础的推断竟然与现代科学实验的结果完全符合。后一次发生在帝制取消但封建制度依然存在,共和建立但资本主义因素还相当微弱,世界各种新思想、新知识、新技术开始传入但旧文化还根深蒂固的时候,对本世纪的中国带来重大影响的种种思想基本都是在那时形成或开始传播的,对政治、文化和思想起重大作用的领袖人物,大多也是从那时开始步入历史舞台的。无论人们如何评价,谁也不能否认,这几十年来中国发生的深刻变化——无论发生在大陆还是台湾--都离不开那个时期的影响。
然而,春秋战国时期周天子的权威已经名存实亡,中国还没有形成统一国家,大小政权并存竞雄。五四运动前后中国名义上存在着一个统一的中华民国,实际上北京的政府政令所及不过数省,其余则由各种势力控制或占据,或数省,或一省,甚至一省也不相统属;还有国中之国的列强租界和势力范围。相反,中国历史上天下一统的太平盛世却没有形成与之相称的思想自由和学术繁荣,更没有产生一批超越时代的巨匠。西汉初期还回照着诸子百家的余光,武帝以后却只有儒家独享尊崇。盛唐可以炫耀数以万计的瑰丽诗篇,但在思想领域却黯然失色。近十亿字的《四库全书》的编纂可使任何“稽古右文”的帝王望尘莫及,但正是在修书的十余年间,禁毁的书籍多达三千余种、百余万册,文字狱四十多起,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所谓乾嘉盛世却是对文化思想箝制最深、对知识分子控制最严的黑暗时代。
3。 乱世的魅力
这种貌似矛盾的现象其实有其必然的因果关系。
分裂时期或名义上统一而实际上分裂、分治的时期往往不存在一种公认的或强加的权威思想、钦定学说,各种思想和学说、学派有比较平等的地位。儒家的鼻祖孔子虽然能吸引众多的门徒,并一度当过鲁国的司寇,但并不能终身享受“正部级”的待遇,更没有后世那样吓人的“文宣王”、“大成至圣先师”一类头衔。他不仅必须亲自奔走于各国,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学术思想,寻求识货的买主,而且有过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窘境,甚至准备在“吾道不行”的情况下跑到海外去。而其他学说的代表人物当丞相、作大将的不乏其人,佩六国相印者也往往有之。在五四时期,儒家学说虽还有相当浓厚的基础,但已经失去专制政权在法律上确立的特殊地位;而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甚或法西斯主义的思想都还处在传播阶段,没有哪一种已经取得绝对优势或为统治者所正式承认,所以拥有比较平等的竞争资格。
由于国家分裂,外敌临门,国民普遍存在忧患意识,统治阶级中的有识之士也迫切需要寻求救国之道,因而风云月露的游戏文字、莺歌燕舞的升平颂歌无人欣赏,倒是国将不国的大声疾呼会引起共鸣。对传统思想和制度的厌倦和失望使人们迫切寻求新的思想,向往新的社会。为了争取统一的主角或保往既得利益、争取生存,各政权、各地区的统治者都要网罗人才,采纳对自己有利的学说和策略,这就为各类人才和各种思想提供了用武之地。春秋战国时的各国或以纵横家为相,或以法家为师,或以尊王攘夷为号召,或以改革变法争霸主。各家人物也奔走于各国之间,不用于此却可用之于彼,今日的阶下囚或许就是明天的丞相大臣,连鸡鸣狗盗之辈也有人搜罗供养。
而且各政权、各地区之间在根本利益或具体利益上的矛盾,制度、政策上种种差异,对各种思想学派及其代表人物的不同态度,客观上提供了保护伞和庇护所。同时,统治者因忙于争斗,或为了显示其开明,对不直接危及其统治的思想言论往往不予置理或无暇顾及。如五四前后北洋军阀统治区与南方军政府、各地方军阀、地方势力控制区之间的冲突和斗争,西方列强在华利益之争,以及它们对各种具体思想学说的不同态度,在客观上都是对新思想的传播和发展有利的。而在高度统一的政权中,一旦统治者决定取缔某一学说,它就无处逃遁,受迫害的学者如不就范,就会永世不得翻身。
就物质条件而言,新思想学说的传播和产生不同于《四库全书》一类大型文化工程,也不同于现代化的科学技术,一般说来并不需要雄厚的经济基础及大量人力和物力,所以分裂的政治状态有限的疆域政区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但这并不是说,凡是分裂割据时期就必定是思想进步、学术繁荣的时期,更不能认为越是分裂得厉害就越对思想学术的发展有利。历史上有几次分裂时期,思想学术非但没有进步,反而受到极大的摧残,如西晋末及十六国和五代时期的北方就是如此。试想,在烽火遍地、战祸连年的情况下,学者的生存都成问题,哪里还有可能发展学术?游牧或落后民族进入中原的初期,攻城掠地犹恐不及,岂会顾及思想文化的繁荣发展?
结语
在结束本书的时候,指出以下一点仍有必要,尽管读者们可能已经体会到了。
昔日的天下的历史完全证明:在统一政权中产生的消极因素和社会弊病的根源并不是统一本身,更不是统一带来的和平安宁和经济繁荣,而是政治制度,或者说是用什么制度来实现统一,如何统一,统一到什么程度。同样,分裂社会中存在的积极因素也不是分裂本身带来的,更不是战争和破坏所能造成的,而是冲击、消弱了旧制度的结果,是外力迫使中央集权制度暂时或局部解体的副产品。
因此,本书对统一行动及统一时期的消极方面的批判丝毫也不否定统一本身,对分裂社会中某些积极因素的肯定也绝不意味着对分裂本身的赞颂。
最后,我还要重复引言中的意思:尽管我们讨论的是昔日的天下,但面向的无疑是未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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