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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这间“安全的私人空间”之中,尼古拉马上进入了这个温暖朦胧的环境,看到的只有神灯那蓝莹莹的灯边儿,轻轻跳动着的矛枪状的火花和耶稣那张永远神秘莫测的、严厉与仁慈相结合的脸。救世主一只手拿着为人们打开的圣经,虽然是打开的,但人们能够读完和掌握的只有那上面的小字。
最后,尼古拉随手关上了门,把自己和大家,和所有人彻底分开,只剩下自己和他。
此时,只身一人身处卧室之中的尼古拉的心情却是极为复杂的,他即感到幸福,同时又感觉到痛苦,既想完全放松下来又想好好的大哭一场。
心情极为复杂的他,最终还是在关上的瞬间,就像被截断了腿似地跌坐在自己的那硬梆梆的床上,一个胳膊肘向前支着侧身倒下去,真的哭起来了,像是一个受到了莫大委屈的小孩一般的哭了起来。
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出的一切;没能实现的一切;没有来得及纠正的一切——所有这些,现在都通过哭泣宣泄出来了。
世上只有阿莉克斯一个人能理解他,尽管对他求全责备,有时还怪罪他。但是对他了解得最透彻不过的只有救世主耶稣。
我们猜不透救世主,可他立刻就能理解我们,理解得像把人解剖了一样,并且是在各个方面—— 已经做过的、想过的,乃至疏忽掉的。由于这瞬间的充分理解,你会感到自己是个小孩子,是个弱者,但是有人呵护着你。
就在上帝的身旁、退了位的沙皇哭着,哭着。所有未曾吐出的委屈;由于自己的笨拙而产生的痛苦;所有无处排遣的忧愁;乃至全部恐惧——统统发泄出来了,使他的心情轻松起来了。
当他痛哭的时候,在他又一次跪在圣像前去祈祷时,尼古拉的心情更轻松了。
膝下的地板颤动着。他连列车是什么时候开动的都没觉察。
又过了一会,在祈祷结束之后,尼古拉哭得不那么厉害了。突然,仿佛有一股冷飕飕的旋风刮过来,撞击着两侧的车厢壁。这风是从车厢外,还是在他内心里刮起的呢?这股阴风是审判日的,还是世界末日的?这令人刺痛的冰冷的打击使尼古拉战栗起来。风随即刮过去了。但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莫非是妖魔跑出来了?
妖魔是拒绝祷告。
作为俄罗斯帝国的沙皇,同样也是最高的宗教领袖的尼古拉知道许多祷文,有很多他都能背下来,既有祈求祷文,也有谢恩祷文。他现在就悄声背诵了很多。在这样有节奏的反复念诵中,他对某些词句进行深思,但是对其中的一些则不经意地一带而过,随着不断的祈祷,他的心情越来越平静,在上帝的面前,他感到了宽慰。因为他明白,一切该怎样就怎样,全由上帝的意志决定,由上帝来谋划,用不着你太痛苦。
当心中已经充满了祷文,可没有祷告过的心事又开始纷纷涌上心头的时候,他心中平静了,继而完全平静了,这便预示着,祷告该结束了。
结束祷告之后,尼古拉再一次站起身,坐到床上,又心无旁骛地倾听起车轮均匀的撞击声。多少次他乘车沿着铁路旅行;多少次他伴着这美妙的撞击声读书;多少次伴着这声音从熟睡中醒来;多少次他凝望窗外,记着笔记。
可他就是没有预感到正是在火车上,在这列他搭乘了无数次的专列上结束自己的帝王生涯,而不是由于死亡。真奇怪,按次序应该是先结束生命。可你瞧,帝王生涯结束了,他却活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
他坐在那里,不躺下,也不脱衣服,浑然不觉夜已深了。他侧身冲着神灯,伴着列车的摇晃,伴着轻轻的撞击声,各种各样的念头乱纷纷地往他的头脑里挤。响起一个声音,像是他的敌人在那里幸灾乐祸地说:
“陛下,为你而进行的一切斗争都是徒劳无益的。”
可是,怎么能这样说呢?
斗争,甚至还没开始的斗争,也成为不可能的了。因为一切都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不能重新安排。
对于只有49岁的尼古拉来说,他的身体完全健康,似乎也可以说精力充沛,可是出人意料的是,这时他却感觉不到为帝位而斗争的任何力量……
不能为什么都去斗争,也不能随时随地去斗争。让全民和睦友善在俄罗斯国内形成,这重要得多。看来碍事的是——他,由于他的原因从来没有过和睦。那好吧,他现在就离开呗。他做出了一切让步,只求不引起国内争斗。
只要能保住俄罗斯就好。
事实上,对于权力,尼古拉从来就不曾向往,甚至就是这个沙皇,也不是他所愿意的,就在得知他的父亲去世之后,面对将要继承的皇位他也曾惶恐不安过,因为那并不是他想要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把皇位让给其它人,可是……
现在,当真正放弃了这个皇位,将皇位让给其它人的时候,为什么还会如此的苦恼呢?这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
我之所以退位是为了俄罗斯的未来,是为了……只要能保住俄罗斯就好了!这是正确的决定。
我们倒要看看他们那边会怎样 。他们的……会怎样。愿上帝保佑他们,尽管尼古拉在他们中间确实没发现有谁比他任命的那些没有政绩的部长强些。
在见过沙皇的所有杜马主席中,这么说吧,除了霍米亚科夫,古奇科夫一度最称沙皇的心:他热爱俄罗斯,这没有疑问,人又聪明,算是个出色的人才。古奇科夫初次亮相是日俄战争时,尼古拉和阿莉克斯都喜欢上他了。那时他们很热情地接见他,进行了长时间的畅谈。没有任何预感他会成为如此凶恶的敌人。
这可真是个——无耻之徒。
他今天巴不得看到自己惶惑与无奈的样子,想要以此为乐。
瞧他那傲慢的教师爷似的举止,说什么:您去祈祷吧!
这话竟出自一个自己都忘了怎么祷告的人的嘴里。他还是个旧教徒……
事实上,在过去的多年间,尼古拉一直都有许多机会报复他,可就是没有报复。
但是现在,尼古拉仍然还是很感谢他,毕竟放他去大本营了嘛。可尼古拉更想去的是皇村,是回到他的家人身边,在这个时候,他急需寻求阿莉克斯的支持!但当时还有事情需要他解决,也需要力量和勇气。如今刚一退位,马上就没有了斗争,也没有了任务,在担负了二十二年责任之后,他那早已经习惯于压上一副重担的双肩还不习惯,也不敢相信会这样轻松。
在他心中,那标示趋向的指针也改变了。
家庭嘛,两位议员保证其安全。现在除了跟家庭,尼古拉还能跟谁一起度过有生之年呢?至于大本营,他以后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大本营了。他只能在现在,在他的叔叔尼古拉沙来到之前,跟大本营告个别,跟这个扩大了的、勇敢的家庭一起再住上最后的几天。
真是劫数啊:曾经何时,对于尼古拉来说,他的梦想和热爱的只有一种命运——不仅是想当沙皇,而且要当统帅、军队的领袖.所有军人的教父;他既没想去参加日俄战争,又说不准与德国的战争何时开始,只是格外用力去夺取最高指挥权,终于从尼古拉沙那里夺到了手,但是这一切,最终却只是为了一个目的——现在再一次还给他。
命中注定啊!
在内心深处尼古拉一直都非常喜爱军人!在他的眼中,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军人!他常把自己置身于这些勇敢、朴实而又聪明的人的地位上。他不也对家庭尽心竭力了吗?但如果上帝在他面前摆上两种生活命运,而且必须选择一种:要么娶阿莉克斯为妻,有今天这个家庭和阿列克赛,但永远不得穿军服。要么做一个军人、将军,哪怕只是个上校,甚至,随便一个什么军阶,但永远不得结婚。
没有任何疑问的是,他也会选择后者的。
男人的意志,为了自由而不惧死亡、符合军人精神的挑战死亡——这是尼古拉一贯赞赏的最高精神。这种精神会使濒于死亡的人有一种超凡脱俗的轻松感。
真的,他现在需要到大本营去,就像需要呼吸一样,否则就会立刻死去。
他当沙皇22年,在视察中和演习时,在阅兵式上和宴会上认识和见到过多少英勇、优秀的军官啊!这些人加在一起就足以构成值得他领导的人民了。
那么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
他们在哪里兴高采烈地高呼“乌拉”呢?
他们在哪里抽出军刀对天发誓?
他们的队伍为什么没来支持他?
为什么没来捍卫他的帝位呢?
是有很多人阵亡了,很多人逝去了,愿上帝接纳他们,可是还有很多人还健在嘛!
可现在,当他们的沙皇被迫退位的时候,他们都在哪里呢?
全部都逃散了,躲起来了;有的呆在战壕里,用望远镜观察着,有的躺在医院里。所有人都躲起来了,却突出了五个总司令,没有一个伸出援助之手,五个人全都催逼他——赶紧退位吧!
立宪民主党人、**者、城市和地方自治会的人和上流社会仇视他,这他早已不觉得痛苦,因为反过来他也没重视过他们。
但是这些最亲近的人——高级军官。
这些最应该捍卫……可最终,他们又做了什么?
想到他们的所作所为,这种前所未有的背叛和随之而来的打击,真叫他丧魂落魄,更多的却是伤心。
泪水再次使他喉头哽咽,终于夺眶而出。
终于,在泪水滑下的同时,尼古拉想起了自己的日记。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使在对马海峡失败的那一天,他也没有中断日记。
羊皮封面日记本仍放在原处,拉开的书桌抽屉里,尼古拉闭着眼睛也轻易就能摸到。应该点上灯,哪怕是床头灯。可即使现在他的眼睛也经受不住这一打击。
这时正好到了一个小站,拉着窗帘的列车停在一片寂静中,仿佛陷人了黑暗之中。
尼古拉把日记本打开到夹书签的地方,尽量凑近神灯。他努力看清日记的末尾和白天最后写上去的那些话的意思:他—— 同意了。还有,大本营发来了退位诏书的草稿。
就这样,他伸出左手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