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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楼戳起来的第二个冬天,带子河还没有上冻,翠儿将两个娃裹得小熊一样,想带他们到村口买几个热乎乎的芝麻烧饼。炮楼挂着冰霜,远看像亮晶晶的冰棍。上面的太阳旗像冻住了。伪军们缩着脖子站岗,鬼子戴着翻毛的皮帽,撅着下巴守在炮楼下。翠儿指了指卖烧饼的,伪军便拉开了围栏。村里没多少人,想必鬼子都认过来了。更多的伪军和鬼子在炮楼前列队,田中一龟和本间宏都骑上了大马。村里的孩子多在栏杆后看着热闹,等着他们可能扔过来的糖果和花生,也可能有栗子。翠儿挑着平锅上热着的烧饼,听见汉奸刘的吆喝,伪军先走出了围栏。翠儿和两个娃啃着烧饼,见金牙兵在队伍里扭脸看她,龇在外面的金牙闪闪发亮。田中在马上端坐,仍是戴着夏天的帽子,这不怕冻的家伙举着望远镜,木偶样半天不动,然后对鸭梨鬼子挥了下手。鸭梨鬼子凶巴巴吆喝了一下,十七八个鬼子排成两串跟着伪军去了。
按规矩,他们走了,今天村民不可以离开。翠儿付了钱,有根儿和有盼儿吃得满嘴芝麻,舔着手指头,村里走出更多的人,蓦然看着队伍离去,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她略感不祥,却说不出,只是觉得今天比平日要冷。
伪军队伍走出几十步,一团火光在里面炸开。队伍哗地倒了散了,人声惨叫,战马嘶鸣,鬼子们一个个蹲下端起了枪,他们对着周围的原野,但原野上空无一人。翠儿也震倒在地,抱过两个吓坏的孩子。伪军们拖着几个往回退,田中拔出了枪,在马上高喊着。汉奸刘声音颤抖着:“都撤回来,太君说了都撤回来!”
最后被拉回来的是金牙兵,他松松垮垮,在地上拖出宽厚的血迹,碎得烂乎乎的脸皮掀肉裂,嘴巴和眼睛连在一起,舌头挂在鼻子上,两颗金牙已不知去处。他似乎还活着,翠儿清楚地看见一串泪流下他裂开的眼角。
第四章 冬天的围困
和共军打了一番阵地拉锯战,兵力和装备都有优势的国军占到些便宜。共军被三个方向进攻的国军在南坪集一线击溃,跑得稀里哗啦,枪支弹药和马车扔得到处都是。国军乘胜推进,不加休整便冲过去。老旦带着全营连夜开拔,跟着大部队渡过了浍河。二子跳过了岸就在共军尸体上找东西,找半天啥也没有,只有一些奇怪的纸,找会认字儿的人看了,说那是他们的入党申请书和决心书,有的还是用血写的。二子没扔,说正好没了擦屁股纸。
过了河却不对劲,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共军主力——那个破衣烂衫的第四纵队,并不是真撤退,而是藏在浍河对岸,与其他共军部队合在一处,布下了个三面伏击的圈。国军第18军主力前脚刚跳上岸,重武器还没拉上来,共军的冲锋号就响了。这叫背水一战啊!老旦可听袁白先生说过。可这背水一战和袁白先生说的不一样,因为国军像是……打不赢啊?仓促迎战,大部队很快就陷入混乱。老旦和弟兄们刚过了河,见前面的弟兄呼啦啦往后涌,踩扁了一个拦路的少校。老旦忙让弟兄们后队变前队,先跑回去再说。共军的冲锋他可是领教过,那帮家伙不把你弄死在河里才不拉倒。老旦猫腰狂奔,共军的炮火封锁着浮桥,老旦等人刚跑过去,浮桥就被共军的苏式大炮炸断了。弟兄们噼里啪啦掉进河里,穿着那么厚的棉袄,好多人秤砣一样就不见了。老旦看着心焦,毁在桥上的那个团可是打过缅甸的铁军,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完蛋球了。
回不来的部队少说也万把人,他们在河对岸顶了一宿,枪声密一阵儿疏一阵儿,终于没了动静。听说共军对俘虏不错,也没准投降了。炮火一晚上在对轰,不停在河两岸绽开,老旦看见共军在玩命铺桥,都是木船和木板凑出的便宜货,全不像国军的美国货。他们刚铺好了半根歪歪扭扭的,一颗榴弹炮砸过去,连人带桥就没了。大河里死尸累累,门板块块,但共军不在乎,一锅饺子水煮个没完,没过多久又扛着小船和门板下了水。
共军办法鄙陋,但处处都能过河。为了不被共军突破,14军一早奉命沿着浍河向南收缩,抢占铁路线和村庄连成堡垒。一路上,不知打哪儿来的共军在打冷枪放冷炮,只闻枪声,不见人影。国军飞机像夜里找不到茅房的外村人,绕半天没目标,憋急了就找个地儿随便儿拉。这大规模的轰炸成了装样子,几个没人的村子倒是炸平了。还有更扯淡的,一支掩护14军侧翼的山东野战部队过于紧张,竟把从北面增援来的第10军前卫部队当成了共军,交叉火力网一阵乱打,弄死上百个守过衡阳的老兵。第10军火了,来了个反冲锋,又弄死对方一片。共军像偷摸新娘子屁股的哄秧子,趁火打劫冲上来,他们倒都以为是兄弟部队,一下子全被冲垮了。14军刚补好的防线开裆裤一样漏了风,整整三公里成了无人地带。于是命令有变,全军边打边跑,都他娘的赶去宿县以南的双堆集。
这一路跑得狼狈,第14军在拂晓到了双堆集,开始建立新的防御阵地。老旦的营负责防守五百米长的一截,两边是107师39团和45团的装甲部队,命令是死守,顶住正面共军的冲锋,粘滞共军的主攻力量,给装甲部队反冲锋提供条件,伺机做迂回包围。老旦一边骂娘一边服从,说这就是找一只耗子去钓猫,等猫咬耗子正过瘾的时候再放两条狼狗去咬猫……还废什么话?咱就是那只耗子。
战士们困累得浑身抽筋,仍脱光膀子大干,挖战壕、埋地雷、拉铁丝网、布置机枪和迫击炮,忙得饭都没得吃。一上午全干了这个,吃罐头的时候团部传来消息,就地防守,等候命令。小道消息说:第七兵团的弟兄被共军合围了。
这消息虽然吓人,弟兄们只呲了一声。“龟孙儿!球毛!共军围七兵团?拿什么围?一群土狗围一群野狼?当年鬼子围我们,飞机大炮坦克骑兵一样不缺,咱还在武汉顶了五个月呢!七兵团都是在南边儿活吃过鬼子肉的牲口兵,谁啃得动?”二子吃下一大块牛肉,舔着匕首说。
“不太一样吧?”老旦欲言又止,“要他们球毛不是,东北怎么回事儿?”老旦担忧地看了眼阵地前面,天又要黑了。
吃饱喝足,除了哨兵,大多扎堆抽着烟。浙江老孙把藏在怀里的老酒拿出来给老旦喝,说这可是二十年窖藏的,万一共军打来颗子弹把酒壶打漏了,可就没机会喝了。老旦笑着拿过来喝掉一半,酒是好酒,就是带了火药味儿。
“老哥,咱守的是个逼口子,共军的球下不了别处,等咱被日塌了,39团和45团就上去拣现成的果子吃,凭啥咱们团总这么倒霉?”老孙蹲在地上看着老旦。这是个不怕死的老兵,和鬼子仇大了。日本投降后第二天,他弄死过日本人的一家五口,连三个月的孩子都没放过。他的营长拼死保了他,揪来个汉奸顶雷毙了,再把他换到老旦的营,这才搪塞过去。
“逼口子就是给人日的,他日你还爽呢,莫怕,你又不是没被人日过。”老旦踢了他一下,背着手走开。心虽然沉沉的,老旦却并不抱怨,别管什么仗,子弹找不找你是你的造化,和你在哪儿关系不大。没见那个稀里糊涂的第10军前卫营么?那是多安全的地方?偏偏吃了自己人的枪子,这是走夜路挨了雷劈啊。
别管是东北来的还是湖北来的,是山西来的还是江西来的,口音不同的共军都能玩命儿。他们纪律严明,思想统一,喇叭一吹,前面是阎王殿也敢往里冲。而且他们有经验,可不是一帮……农民。他们的运动战和游击战的运用不逊国军,正面大兵团作战也不逊色。迅速地集中优势兵力,捉住个落单的国军部队往死里打是他们的招牌菜。跑得还快,在国军扑来增援之前哗啦就散了,啥都不要就散了。你要是敢追,那苦头可不小,地雷不说,还有游击队和小分队一路骚扰,在你的腰上、腿上、屁股上不停地扎刀,最后八成啥也追不上,还被冷枪冷炮地雷陷阱放倒一片。第七兵团的机械化兵团先是追人,然后被追,在两百平方公里的范围里转了个圈,就是逃不出共军几个纵队若即若离的腿脚。第七兵团总是弄不明白共军主力到底在哪儿,眼巴巴看着一个团一个旅一个师地被割掉。如此折腾几天,人跑肚马拉稀,坦克都要抽筋了。共军玩够了捉迷藏,嗷嗷叫着扑来个大冲锋,十万国军就地打成了稀巴烂,牛哄哄的党国精英黄司令好像也殉了国。
天气太好,阵地准备充足,共军想是今天不会来了。老旦命令休息。战士们抖落泥土,拧了烟屁,纷纷找地儿躺倒,猪一样地打着鼾。老旦摘下满是汗碱的帽子,叫过刚拉完屎的二子,两人找了个土窝儿坐下,老旦从包里掏出两瓶啤酒,笑呵呵递给二子一个。
“这好货你都有,哪来的?”二子惊喜道。他俩在重庆喝惯了这东西,来徐蚌战场之后就没沾过了。
老旦咬开一瓶,仰脖喝了几口,满足地擦了嘴:“留得真不容易,跑这么远俺都不舍得扔,二子,你说这离咱村儿还有多远?”
“俺又看不懂地图,这是啥地方不晓得,但这天气,这土,这树,像咱那儿了。”
“你看咱路过的一些黄泛区的村子都好起来了,咱村儿要是被冲了,八成也就好起来了。”
“那要看造化了,只要没被鬼子杀了,俺看有戏。”二子打了个嗝,斩钉截铁地说,“这一仗打完了,俺就回去当村长。”
“你当村长?俺干球啥?”老旦伸过瓶子砸他的头。二子笑着躲开道:“你当你的官呗?打完了共军,没准还要去东北剿匪。”
“俺才不干这事儿,给多少钱也不干,咱俩活到今天,几辈子的命都搭进去了,还是回家舒坦。”老旦瞪着二子又说,“俺当村长,你当保长!”
“让俺给你放哨?别做梦了,俺给你放了八年哨了,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这次可得倒过来。”二子喝完了啤酒,随手丢出了战壕。
“营长,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