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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的,谁爱看谁看!”翠儿抬头大叫,这孩子撕裂着她,势如破竹样顶着她。田中说了几句,他们就扭过身去了,还有说有笑的,似乎在打着赌。谢老栓的女人麻利地干起来。“这小子倔,腿和鸡鸡先出来了。”她在下面拧来拧去,塞了又拔,像揪着赖架的老丝瓜。翠儿疼得嗷嗷的,说你赶紧把这小子弄出来,俺恨不得抽他两巴掌。谢老栓的女人说那你要使劲啊,就是拉屎你也要使劲儿,别说生个鸡鸡娃子了。她环顾左右,说看有啥给她咬的,她使不上劲呢。
“玉米棒子,玉米棒子,那玩意儿好使。”汉奸刘不知何时钻进来,撸着袖子像要帮着接生一样。
金牙兵跪在翠儿头前,将一只干玉米棒子卡进她牙口里。翠儿啊哼一声,棒子咔嚓就断了,一个鬼子看见了,往她嘴里又塞了个东西,翠儿咬进去,知道是圆圆的木头,眼睛斜瞟,才看到还有个铁疙瘩。可这下有劲头使了,一口气立刻奔着丹田去了,她听见扑哧一声,觉得五脏六腑都喷出去了,偌大个人只剩一副汗津津的皮囊。谢老栓的女人啊呀一声,又剪又擦地忙活一番后,托起一个肥嘟嘟的孩子,见他没动静,谢老栓的女人翻烙饼一样将他翻了个儿,一巴掌扇在腚上,有盼呜啦一声大哭起来,将鬼子们都震得回了头。他们低头看着有盼,一半欢呼起来。
“太君们刚才打赌,赌带把儿的都赢了。”金牙兵找来条毛巾包起了孩子,翠儿靠在楼梯边上抱过儿子,见他哭得响亮,小腿儿乱蹬,这十个月的苦一下子没了。她看着周围,这是什么样的一群啊!鬼子、汉奸刘、伪军、板子村的接生婆,不远处还蹲着一只大狼狗,它耷拉着舌头,莫名其妙看着炮楼里的人,比她还要不知所措。鬼子们嘻嘻哈哈逗着她的孩子,汉奸刘端来一盆温水,几个伪军乖乖地站在一边笑着,谢老栓的女人洗着有盼儿,一个劲儿说着车轱辘话:“你看太君多好,你看太君多好……”
翠儿恍惚起来,此情此景定是梦里一番混乱,那些可怕的事儿从未发生。她甚至怀疑郭铁头的娘是不是被鬼子刺刀捅死的,村民们验证了事实,说那老太太身上三个窟窿,都是穿个透心儿凉。翠儿无法将对她微笑的鬼子们和杀害郭铁头他娘的鬼子们合二为一,但她理解了这个矛盾,就像理解自己身上的矛盾一样。
“你命好,这孩子来得不易。”汉奸刘站在一旁,笑呵呵地说,“你傻呀,还不谢谢田中太君?”
翠儿回过神来,见鬼子们一张张陌生的笑脸,田中仍是板着脸,低头说:“生了,生了……”
这半年里,板子村起死回生,村庄去了污泥和尸骨,心头便去了阴郁。新的土坯房一个个盖好,一切又美好起来。村子还是那村子,但一切又仿佛不同。带子河还了曾经颜色,仍然不深不浅地流着。河里多了长腿的小鱼,吐着蚕豆样的水泡。庄稼地重垦之后肥力陡增。种下去的玉米像竹笋那样噌噌猛蹿;埋下去的菜种还没落雨便满地乱爬,南瓜结出了葫芦样子,花生结出挤满老头儿的长条,西瓜藤抢着架子,要和丝瓜一较高低,大杏长成了桃子模样,半夜里噗噗砸进土中;就连村里的野狗都换了性子,一身赖毛泛起油光,丧家的眼时常望月,它们挤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含着舌头一声不吭,尾巴轻巧地扫着落叶。
翠儿最怕的游击队一直没来,郭铁头也不见踪影。刀哥说的计划风一样没了,亦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刚回来的日子夜夜难眠,村口的狗叫,窗棂的抖动,都像是他们的到来。翠儿宽心地想,他们或许都被鬼子杀了吧?她虽然憎恨鬼子,但仍希望如此,如此,痛苦便成了秘密,而她会忘掉这些秘密。
没了男人的村子像不长果子的大树,再旺盛也没有收获的可能。女人们受够了回忆和想念,开始聊起村口的伪军和炮楼里的鬼子。有人说金牙兵长得挺俊,有人说有个长鸡胸的鬼子仪表堂堂,还有人说每逢周一在村口卖西瓜的小伙子有一口比瓷碗还白的牙。但说归说,没人敢动这可怕的心思。田中一龟据说对下面极严,一个伪军偷了村里一只没人养的走地鸡,竟被他当着众伪军抽了鞭子。传言说他以前是个唱戏的,有一副闷如老牛的嗓子,也有人说他有不大的双胞胎女儿,刚生出来半个月就到了中国。
炮楼时常也杀气腾腾,他们排着队伍早出晚归,偶尔也进村翻来翻去。炮楼上的探照灯总是惨白的光,夜里靠近的一只野狗被打成了烂肉。鬼子像勤快的毛驴,抢了公鸡的活儿,不管刮风下雨都按时折腾,一大早就光膀子蹦蹦跳跳,绕着磨盘样的炮楼跑个不停。伪军也得陪着,在后面哭丧着脸。村民们远远看着,开始新鲜,渐渐乏味,最终失了兴趣。只有山西女人倔强地坐在村口观望,在风里摸着她老黄瓜似的脸。谢老栓的女人说她想男人想得裆都烧起来,袁白先生说她也是个苦命孩子。翠儿什么也没说,她常听到山西女人在夜里的哭泣。那时翠儿觉得,几个月烂梦般的经历,是她必然要经历的磨练,那仍是老天的恩赐,就像曾决堤的黄河,给板子村带来死亡和绝望,也带来如今异样的生机。
袁白先生从那以后再不出村子一步,只关在屋里院里写写念念。鬼子前来搜查,全村只有他敢插着门闩。田中一龟似乎对他忌惮,或是敬重,还带着礼物登门一次,据说是求字去了。袁白先生装聋作哑,手抖得像打摆子的老绵羊。田中黑着脸去了,但出门还是鞠了躬。鳖怪知道惹不起,想哈着腰一直送到村口,被随田中同去的鬼子一脚踹在脸上,翻了三个跟头才止住。
转眼棒子也熟了,粗如小号的碗口。田中一龟带着鬼子和伪军,在一个傍晚为板子村掰下棒子。亩产是去年的两倍,乡亲们在地垄上敬起菩萨。鬼子们看来也不少是庄稼汉子,咔嚓咔嚓掰得熟练,全村几十亩地的玉米堆满了谷场。鬼子给板子村定了新规矩,按人头分够全年的粮食,其它的按价全部收缴,那价格比国民政府略低一成,却没人觉得委屈,大家心知肚明,鬼子和伪军出的人力可没算钱,有人说百里之外几个村庄颗粒无收,更觉这一炮楼鬼子的不易。不知谁在炮楼下摆了香案,供起大桃和馒头,老人向鬼子伸出大拇指,挂着翠儿不曾见过的笑容。
这里和融一片,外面一无所知。村民们接受了这幸福的事实,觉得杀人的鬼子只是抓壮丁的国民政府散布的谣言。说一千道一万,吃在嘴里才是真的,暖在身上才是真的,炮楼凶狠,但也只是条看门大狗,曾有的匪盗没了踪影,来年的丰收还将继续,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有盼长得和棒子一样结实,四岁的有根蹿得比桌子还高。翠儿用了一年半的时间让房子和院落焕然一新,让屋里现出老家的光彩,小黑猫拐来只可爱的白母猫,屋檐下住下一窝黑色的燕子。媒婆们开始在这里走串,冬小麦开始泛黄,女人们开始泛骚,一切都像是要顺理成章,就像鬼子来之前那样。谢老栓的老婆又开始偷别人家的鸡蛋,全村奶子最大的谢小兰又招惹了几个不要脸的老鳏夫,山西女人和伪保长郭石头有些不清不楚,这一出出村里习以为常的事,便在这不易的休养生息里再现了。
田中一龟留了胡子,金牙兵多了颗金牙,炮楼上多了一挺机枪,太君的大狼狗染了怪病,它发出驴一样的叫声,喜欢吃下自己新鲜的屎。在鬼子打死它的那一天,村里发生了奇怪的事。
伪保长郭石头的年轻老婆去玉米地里拉屎,被几个黑影拖入更深的地方,他们轮流玩弄这可怜的女人,嘴里塞了颗绿色的西红柿,从她下面两个窟窿夯进数不清的干透的玉米棒子。找到的女人仰面赤裸,白眼上翻,肚子拱起老高,几乎胀裂的肚皮上写着:汉奸的下场。五十八岁的郭石头彻底疯了。这本是个老实人,四十多岁才有这外村买来的媳妇。保长不是什么羡煞人的肥差,是十几个老家伙扔棒骨扔出来的倒霉鬼。郭石头抬着尸体去找太君,蹲在炮楼下哭成一团。田中一龟绕着尸体走了三圈儿,让人擦去肚皮上的字,让汉奸刘叫出了全村人。村民们吓得挤在一起不敢作声,翠儿躲在后面心跳如鼓。她不知是不是李家窑的游击队干的,这是信号吗?为何不和自己联系?为何用这么惨兮兮的路子?
十天后两个人押到了板子村炮楼下,伪军埋下两根粗壮的木头,两个人都扒光了绑在上面,他们的胳膊都被拧断,悬空吊在木架子上,田中又让汉奸刘叫出了村民,告诉他们这就是杀人的凶手。那两人满脸是血,听说他们啥也没说。翠儿不想去辨认他们,半个月也不曾出村。他们在木头上晒成了肉干儿,长满黄色的蛆虫,他们的肚子烂出肠子的时候,伪军浇上汽油将他们烧成了黑炭。黑乎乎的人影吓坏了翠儿,她想起上帮子村儿的打谷场,想起那深埋昔日的仇恨。她隐约感觉这只是个开始,残酷的事情还将在这大地上继续发生。田中的眼在那一刻冒出凶狠,金牙兵的眼从那天开始变得蜡黄,唯独那个汉奸刘没事儿人一样,整天甩着袖子腆着肚子,乐呵呵地窜来窜去。袁白先生说鬼就是鬼,装成人也还是鬼。翠儿那天为老先生煮了一碗年糕送去,老汉狼吞虎咽吃了,抹着嘴,擦着脑门的汗问翠儿:玉米地里那些恶人你认识吗?
翠儿不知老头是怎么看出来的,忙说不认得,嗫嚅片刻又说也没敢去认。袁白先生点了点头,说他们还会来的,下一次八成是换个样子。鳖怪抱着有盼蹲在屋角,说他们干啥不祸害郭石头,而要祸害他老婆?郭石头是汉奸,他老婆又不是。袁白先生叹了口气,说就连郭石头,其实也算不得汉奸,被逼着干这么个营生。鬼子炮楼上机枪架着,总要有人做,不做就祸不旋踵,家破人亡。老汉我清高自保,是不怕死的一套,但对这家这村这国,又有何益?名节害死人,主义下人头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