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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要下雨了。”王立疆抬头道,“能活着出来这么多人,老旦,你们几个了不起。”
“俺是来救他的……为啥不把他的尸体带走?”老旦问。
“活人还带不完,没事,团长不会介意的,鬼子敬重勇士,也不会糟蹋他。”王立疆掏了掏,拿出一块军功章递给老旦说,“这是你的,他让我见到你时给你。”
老旦接过来看着,图案是党旗的样子,他不认得这一种,也并无兴奋,顺手给了一旁垂涎的二子。
“这是青天白日勋章,水稻突击连本有两块,杨铁筠上尉和你的,是李延年军长特意关照下发的,杨铁筠既然牺牲,就不在战时奖励了,抗战胜利后,我想政府会有追认……活着的弟兄都有奖励,但军部早已撤离,胡参谋打得都失踪了,麻子团长就拿了这一块。”王立疆看着那章,又说,“到目前为止,整个战场才发了几十块青天白日章,老旦……谢谢你为国而战。”王立疆伸出一只焦黑的手,握住了老旦。老旦紧紧地握着王立疆的手,它们像长到一起似的。
“高团长有么?”老旦指着那章说。
“他应该有,或许还会有国光勋章,但他自杀了,不知会不会有影响。”王立疆挠着头说。
“他到底为什么自杀?”老旦皱眉道。王立疆却不说,低着头抽烟,眼睛里泪花闪起来。老旦便不问了,是啊,人都走了,问这有啥用?
“旦哥,你这下光宗耀祖了……”二子摩挲着它说。
“你要是稀罕,回村子就说是你的,骗个俊媳妇回去。”老旦呵呵笑了。
“那不成,俺骗上炕容易,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妹子要是冲着它跟俺来的,可坏了,要哪天知道是你的,还不半夜去爬你的炕头?俺平白无故多了顶绿帽子,那时候你说俺是毙了你还是毙了她?”二子说罢,将章传给了陈玉茗。陈玉茗像掂银子那样抛了抛说:“八成能换几块大洋……”然后给了大薛。大薛举起了它,对着天空看着发呆。朱铜头就说:“这又不是望远镜,你这么看能看见啥?”大薛叽里咕噜比划了一阵,谁也听不懂,朱铜头就说:“他的意思是这章要挂在房里供着,给子孙看看。”
“这么小怎么挂?要挂也得做成地雷那么大呀?”二子比划着尺寸,勋章在一车弟兄手里传看着,有人啧啧称赞,有人看都不看,很快又回到老旦手里。老旦握着它,它已经被人摸热了。
“老旦留着它吧,它会给你带来下半辈子好运的。”王立疆抬起头说,他恢复了神态,见老旦揣起了奖章,又说,“真没想到,你是我抓来的,才不到一年就拿到这块章……我做梦都想得一块……当然是靠自己的战功。”
“这对你还不是小菜……”老旦说完有些后悔,这哪是小菜?板子村出来的伙伴就死剩下他和二子,每支参加的部队,弟兄几乎死个精光,自己伤了治、治了伤,几度生死,鬼门关上踩了好几遍的人,怎么能说这块章是小菜呢?这不是对死去的人的埋汰吗?
老旦收敛了神色,又说:“王营长你一定会有的,俺只是瞎猫撞来的,命大不死。”
“其实很多人都有资格获得这块章,只是……你确实有运气的成分,战区长官为了在蒋委员长面前突出你们奇袭斗方山那一仗的成果,就把你的事说了,你的事据说是蒋委员长定夺的。”
老旦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仍空落落的。
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炸,几驾国军的飞机掠过头顶。王立疆站起身往后望去,兴奋地喊道:“弟兄们,安全了,咱们的飞机炸了鬼子的追击部队……岳阳没多远了!”
老旦也向后望去,望着身后那被日本人荼毒的城市,他悲伤而茫然。这一走,离家又远了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去。和板子村之间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沦陷,成为鬼子后方的根据地。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些惨状,老旦胸闷气短,将头埋进双手。梁七以为他是挂念团长,过来安慰道:“旦哥,等回到山里,咱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老家去照看一趟,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啊……”老旦长出一口气,“开车的停一下,没受伤的弟兄下来,跑累的弟兄上来。梁七你跟车一起走,先到岳阳,让二当家来接应咱们。”
梁七兴奋地应了,猴子一样从车斗钻进了驾驶室,他定是听出了再回黄家冲的意思。王立疆伤了腿,老旦不让他下车。其他车辆也停下来换人。弟兄们见这位救命的军官如此厚道,都对路边站立的老旦敬礼,老旦一辆辆回敬着,心里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一个战士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老大。”
海涛在旁边推了他一把,大薛更是哗啦对着朱铜头举起了枪,乌拉拉地喊着。老旦笑着按下他的枪,朱铜头憋着嘴藏到老旦身后。大薛的意思是:他怎么成了你的老大?
倏地,天空划出几道闪电,惊雷声起,卷地风涌动起来。老旦等人奔跑起来,大雨顷刻如注而下,四野变得黑压压的,只一会儿便分不清天地了。老旦湿透了,夹着肩膀在泥泞的大地奔跑,他抬头看天,这或许是老天爷给麻子团长和弟兄们在唱着丧曲儿吧?可就在这瓢泼大雨里,却响起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英雄的谢团长;
中国一定强,中国一定强,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四面都是炮火,四面都是豺狼。
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
同胞们起来!同胞们起来!快快赶上战场,拿八百壮士做榜样。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这曲子曾经听过,是军队编给在上海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的,那时听还没甚感觉,而此刻却弄湿了老旦的双眼。中国真的不会亡吗?麻子团长都走了,还要躲去黄家冲吗?他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前方的天空露出美丽的云霞,岳阳城染成了金黄,城外的工事已经遥遥在望了。
城外百姓如蚁,雨伞如棚,竟是锣鼓喧天,美酒相迎。几百人迎在北门之外,还有几支部队冒雨列队,这城市竟把他们当英雄一样欢迎了。老旦忙让奔跑的战士们停下,让二子等人整肃队列,两百多人排成四列纵队,迈起有力的方步,整整齐齐地走向岳阳城。
赞赏和钦佩的眼光洒来了,几位长衫老者手捧热酒,眼含热泪,用老旦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夸耀着破衣烂衫的士兵们。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拥着走上街头,穿着奇怪的记者拿着老旦从没见过的机器,哗啦啦一阵狂闪,颇似鬼子炸弹的光芒,他吓得抱头蹲下找弹坑,慌忙中只见各色人腿在身边密密麻麻地乱碰着……
岳阳城远不如武汉那般大气繁华,却也有几分大城气派,只多了些脂粉味。城外坚壁清野,城里仍一派祥和,挎着胳膊遛街的女人随处可见,还有拉着条狗的。老旦纳闷这儿的人为何不怕?鬼子不就在两百里之外么?他决定在岳阳住上两宿,趁早跑去黄家冲,省得被拖着跑不了。这想法令他脸红,饶是那么多百姓将他夸成了花,他仍不想留在这要命的战场,那块青天白日勋章的颜色颇像棺材上的“奠”字,怎么看都不吉利,活像是催人送命。老旦让王立疆带着回来的弟兄们归队,说他们这七个就先不编上去了。王立疆没问原因,却开玩笑说:“我要是再抓你,老天爷都看不过了……”
在长沙汇报的钟大头赶不回来,得知他们回来,便让属下好生安顿。七个弟兄住在一个大堂庙里,还有酒肉。这里是钟大头的营部通讯处所在地,门口是他的卫兵。瘦猴长官是个少尉,招待大家吃喝一顿,老旦识相地把大卡车给了他,说就当是还钟大头的那辆。瘦猴少尉百般推辞,但老旦已然不用,便收下了,然后再被灌个大醉,早早抬出了庙去。
战士们酒足饭饱,一个个找床找地儿倒头睡去,二子赖着不走,醉得胡说八道,说要出去找找女人,开了这二十一年还没硬过的苞。老旦让酒量最好的朱铜头拉他去睡了,塞个枕头给他抱着拉倒。他和王立疆将醉不醉,相看一眼,知道都是意犹未尽,二人呵呵一笑,老旦又帮王立疆满上了。
“老旦,今天拍照的时候,你该把青天白日戴上……”王立疆端起杯说。
“乱糟糟的,哪还想得起?”老旦也端起来,二人一碰,干了。
“这照片八成全国都看得见,弄不好鬼子都看得见,你可就出名了。”王立疆拿过酒壶,给老旦先满上。
“俺可不想出这名,要是哪一天又上了战场,鬼子就会指着俺说,先打这个,先打这个青天白日……”老旦做出端枪的样子,对着黑暗“乒”地开了一下。
“我提醒过高团长,在撤退的时候换成战士的衣服,鬼子不傻,都是先打当官儿的。高团长不听,还骂了我几句,说就是被鬼子敲了,也不能丢国军的人……我是不如他啊,跟了他也几年了,就没个长进呢。”王立疆又给自己倒上,叹了口气,端着酒杯发愣。
“谁硬得过他呦?才骂你几句,你忘了他打俺那一拳和两个耳光?现在这只耳朵还不好使呢。”老旦夸张地侧过脑袋,指着右耳说。
“呵呵,两巴掌,打出感情了……高团长是个好军人,也是个好人,去村里儿抓你们之前,他在旅部掀了桌子。旅长让我们去几个村子抓兵,男的一律抓来,高团长不干,说这和鬼子有何分别?”王立疆独自把酒喝了,又说,“命令就是命令,我知道他不愿意,我就去了,总得有人做坏人,老旦,你们村儿里的后生死了那么多,我心里也难受,你……别怨我……”王立疆低下头,像在忍着眼泪。
“算了王营长,咱都成兄弟了,你说的这是啥话?这是鬼子的错,充其量是政府的错,又不是你们的错……”老旦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王立疆见他的杯还空着,自嘲般笑了下,又给他满上了。
“我参军的时候,总希望有一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