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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阴气袭人,难民的聚集地漆黑一片,到处是围成一圈取暖的人群,如冬天挤在一块的乌鸦。不能点火,怕再招来鬼子飞机,众人无声地煎熬着,盼这冰冷的夜晚能平安度过。黑暗带来绝望,也带来了罪恶,绝望、恐惧、饥饿和仇恨让人疯狂,人群里开始有肆无忌惮的抢劫和无缘无故的枪杀。良知被恐惧和苦难消磨殆尽,绝望和麻木让他们视若无睹,不同的人祈求着不同的神的保佑,祈求这同胞间的欺凌不要在自己的身上降临。
老旦带大家到了离大路不远的山坡上,围坐成一个圈。朱铜头和麻子妹开始分发食物。麻子妹不再嚣张,对大家细声细气的,猛地像个女人样了。屁龙的响屁仍旧放个不停,她还去翻了几片药给他吃下,让梁七受宠若惊。弟兄们将厚衣服都给了女人们,冷得直打哆嗦,抱着朱铜头的烧刀子,就着馒头罐头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铜头一个劲地嘬牙花子。杨青山寸步不离几箱子药品和食物,见人凑近就举枪,把来巡视的老旦吓一跳,心想早晚得给这厮弄一副好眼镜来,要不迟早会有人死得冤枉。海涛把巧巧抱在怀里暖和着。巧巧调皮,一个劲把冰凉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里,两人有说有笑的,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救命!来人呐,打劫啦!”
山下传来女人的喊叫,大家闻声看去,不远处几个男人哄抢着一个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脚猛踹着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着包,被拖出好远。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张破席上一动不动。老旦七窍生烟,对大薛点了下头,大薛原地站起,枪口火光一闪,一人的脑袋登时红白相间,眼见是活不成了,其他几个顿作鸟兽散。那女人哭着给山坡上的大薛磕头,大薛也不受,面无表情地坐下。老旦又冲麻子妹示意,麻子妹拿给她们两个馒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冲大家摇了摇头。
黑夜里,数不清的逃难者仍在前进,他们不愿在这恐怖的黑夜里停留。不少饿晕累坏的人受了风寒,间或栽倒在地,有的再无力爬起。山坡下倒下一家几口,黑暗中的踩踏让他们更快地死去。老旦坐在石头上,忽明忽暗的烟锅照亮他的脸。二子坐在一旁,攥着湿乎乎的帽子。陈玉茗石头样坐在他俩身后,不知在想着什么。老旦望着黑漆的前面,心如冰封。战争的残酷不仅仅是前线上,后方的苦难更让人不寒而栗,老百姓就像洪水里的蝼蚁,恐惧无法描述。与其如此,还不如直面残忍的鬼子。大家只管夺命逃亡,当一个馒头和一片菜叶成为活命的指望,谁还在意家国的安危?回家的希望和前方一样渺茫,每向前一步都离它更远,梦想和乡愁都化为刺穿心底的伤痛,在夜风里隐隐哭泣。
“麻子团长是让咱躲起来么?”二子问。
“俺觉得是这意思,他没说透。”
“躲,也只躲得了一时吧?”
“那也好过留在武汉,不走,咱就还在前线。”
“老哥!”
一宿都没有吱声的陈玉茗说了话。
“嗯?啥事?”老旦回头道。
“我……我害怕!”陈玉茗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令老旦和二子一惊,这可不像他的话。
“别瞎扯,你啥时候怕过?”二子忙道,他一只眼看着陈玉茗,另一只却像看着老旦。老旦躲开他的眼,顿了顿说:“说实话俺也有点儿……可能也就这一阵儿吧,黑乎乎心里没底,不像在前线。”
老旦给陈玉茗递过烟杆子,陈玉茗猛吸了两口,火光里那张脸泛着油光,两眼通红,装满恐惧和不安。说来也怪,与陈玉茗生死与共这么久,老旦对这张脸竟始终陌生,就像很多死去的弟兄。
“玉茗你别诈尸啊,大半夜的俺就够害怕的了,哎玉茗,你家里还有啥人哩?咋没有听你说过?”二子扭过来说。
“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
“哦……”二子没料到是这样,这和他一样呢。
“爹娘死得早,兄弟们也没长起来。我成家之后住在菏泽乡下,孩子生下来也没养住,病死了!”
“那你的女人哩?”
“被俺杀了……”
老旦大惊,背后泛起冷汗。二子僵在那儿夹着烟,艰难地咽下口唾沫。
“我在县城里卖面,挣钱养家,总还好过种地。她却和村里别人鬼混。我觉得孩子也是被她耽误的。我知道后,就用刀抹了她……房子也烧了,逃了半年,鬼子就来了,我也没地方去,就投了国军。”
老旦听出一身寒意,也不知说什么好。陈玉茗自顾自地继续说:“现在挺后悔的,不该下那死手的,她跟我也没享一天福,娶她的时候连床被子都没有,唉……”
陈玉茗递回了烟锅,老旦默默接过,觉得变得沉起来。自己心中还有家的希望,可陈玉茗连个可以想念的家都没有,他那沉闷的心里装了这么重的事儿,难怪总是冷冰冰的。
“老哥,俺伶仃一个,三年了……”
老旦伸手去拍他的肩膀,模糊看到豆大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下来。二子走过来塞给他半瓶酒:“俺你就不认了?多少还拉你上飞机呢,别哭了,咱俩一个球样,都是孤家寡人了……”
陈玉茗擦了泪,笑呵呵拍着二子:“嗯,你也算,你也算,你们哥俩都是我的弟兄……”
天亮后,老旦等人离开大路,拐上一条直奔八百里洞庭的小路,沿着湖走了两天,雇到两辆路过的马车。老旦一行人终于挨到了长沙。长沙宛若曾经的武汉,业已成了个大堡垒,军力部署虽不及武汉那么多,却显然更加密集,老旦长长地舒了口气,不敢停留,只在城里停了两天,让弟兄们买了几匹骡马,背上不少吃喝继续西行,过老粮仓往伪山方向,一天就进了山。麻子团长的地图显示,从这里再走几十里,就能找到他在黄家冲的老上级黄百原。可众人七绕八拐,这点路倒走了两天,领教了湖南复杂的山区地形。好在黄百原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一路打听来还非常顺利,虽然艰难,但终于找到了。
老旦等人进山门时,感觉像走进有去无回的鬼门关,山坡上的机枪,路边碎烂的白骨和密林中隐隐的枪口,令这些不畏血战的战士们心惊胆战。老旦让大家收了枪,他打头慢悠悠地往前走。门口站着一堆人,个个腰挎钢刀,凶神恶煞,都像有多条人命在手的家伙。老旦问了几句都没人搭理,人堆里走出个十足的光头山汉,虎目鹰鼻,又粗又壮,见众人纷纷恭敬闪开,老旦知道,是他了。
“麻三写信说有个蛋会来找我,神婆说有个人夹着鼓槌来,这都是你了?”
“哦?哦,估计是俺。”老旦羞红了脸。
“你跟他可不像哩……”黄老倌子说罢扭身而去,老旦憋着嘴跟着,心想麻子团长怎么让大家来找这么号人。
相识之后,大家就奔了山寨大堂。路上麻子妹给老旦讲着黄老倌子的事,也都是哥哥说的。自中原战争后,黄百原团长就隐居在湖南老家,人称“黄老倌子”。此人脾气火爆,张嘴就喝酒骂娘,闭口就抽水烟筒子,据说一顿饭能吃斤把辣椒,喝一两斤烧酒。当年在中央军打冯玉祥的时候,他任麻子团长的顶头上司。照麻子团长的话说,如果黄老倌子哪天高兴,想拿自己的心下酒,也会毫不犹豫地掏给他,因为黄老倌子救过他不知多少条命了。
混战之末,黄百原所在部队赶跑了冯玉祥,占了个重要的县城,杀红眼的湖北兵抢掠了当地一百多个女人,在军营里轮番蹂躏。黄老倌子的兵在清晨发现了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披头散发浑身赤裸,遍体鳞伤地扔在胡同里。黄百原勃然大怒,带了几十个兵全副武装地冲进干坏事的师部警卫连,几十个兵杀个干净,然后带了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就此扬长而去。
黄百原发誓再不给任何部队卖命,带着自己的把子兄弟们回了湖南老家,于是有了黄老倌子。仗是没打了,他却也不老实。国家大乱初定,百废待兴。湖南农村穷山恶水刁民满地,村村刀光剑影,处处鸡飞狗跳,弯腰在家的扛锄农民,出村上山就是别枪的土匪,匪头们更是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黄老汉带着弟兄揣着刀枪翻过山头,卸了一个匪头的脑袋,降服了一众乌合匪喽啰,再收拾起一支队伍东征西讨,几年下来,方圆百里地的小土匪帮派就要年年给他的黄家冲进贡了。黄老倌子财雄势大,抢得凶也给得勤,在这一带颇有威望。
麻子妹还说,黄老倌子已五十多了,却没有子嗣,因为一颗子弹把他那玩意敲掉了,只剩下半截东西和一颗蛋了,就干脆终身不娶了。老旦听得心惊,暗忖自己要是这般遭遇,可就不知道怎么活了。
黄老倌子面上虽冷,款待得却热情,灯笼点起,村子里当过兵的都被他揪出来陪酒。烧酒和辣椒把老旦等人折腾得上吐下泻,连两斤酒不在话下的朱铜头也被灌得不省人事。黄老倌子还一眼稀罕上了那个小丫头巧巧,这丫头的身世让他心疼,一股子灵气又让他欢喜,在当天的酒席上就认做了干女儿。老旦等人甚感欣慰,也开始喜欢上这霸道的老头子了。
老汉顿顿必饮,每饮必醉,脾气虽大,却甚是俭朴,只住三间不起眼的土砖茅屋,屋里一张大板床,一张大木桌,一把太师椅,墙上挂两把大砍刀和一排驳子枪,再加一只学脏话的大八哥。除此之外,屋里屋外全都是酒缸和茶瓮。老旦等人被悉心安排住下,老旦问他能为山寨干点什么,黄老倌子举着大烟锅一晒道:“别扯鸡巴蛋了,你们睡几天踏实觉再说。”黄老倌子的八哥听见了,扯着嗓子也来一句:“扯鸡巴蛋,扯鸡巴蛋。”老旦摇头离去,放心睡觉。
这天又酣,黄老汉斜躺在太师椅里,拍着黝黑的胸膛,指着被他灌得东倒西歪的老旦一众开始埋汰:
“娘了个逼的,蒋中正就是让位给老子,老子也不离开黄家冲!你们还给他个猪头打仗?麻三儿跟嘚老子咯么多年,就是他娘了个逼的一根筋不回转,总想着当大官儿,官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