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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在阴间列队迎接他的检阅。
“不被鬼子气那一下,说不定就能活着了。”二子道,“早知道这样,就该半夜去弄死那鬼子。”
“死的总是好人……”老旦叹气道。
林上校抬走了。麻子妹坐进老旦屋里发愣,弟兄们知趣离开,二子却赖着不走,被老旦揪着扔了出去。
“俺费了这么大心思,就这么死了……”麻子妹抽泣了,“俺就走了这么一会儿,他就死了……”
“妹子,这是命……”老旦慢慢坐下,轻声说。
“嗯,俺知道,这都是命……”麻子妹擦着眼泪,撅着厚厚的嘴唇,脸上痘子互相挤着,像丢了糖果的孩子,“俺就怕有一天,俺哥也成了他们这样……看得越多,心里越怕,嘴上骂他,可他一走,俺连觉都睡不着,一做梦就是他浑身是血地抬进来,俺怎么救都不管用。”
老旦有些怔然,一下走了神,翠儿每天不也会是这个样?麻子妹见他木头一样,就咧着嘴骂道:“你这山沟里来的灰鬼,就不能给俺说两句好听的?”
老旦被这一骂,便回神道:“原来你会说河南话啊,俺还以为你打小就不会说哩。”老旦夸张地揉着耳朵。
“俺咋不会说?来了这几年就能忘了?俺哥让俺来上医校,说这边是大城市,见了世面才能长出息。说城里人说的都是正经话,咱们那儿的话……不上道儿。为这个俺还哭了一鼻子……都是俺哥,让俺在这大城市受这份八杆子打不着的洋罪,不让俺在家陪老爹老娘……都是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男人,这么喜欢当英雄,屁!”
老旦突然想起了在黄河岸边,麻子团长在河边痛哭下跪,心里登时一揪。这麻子妹还不知道她家已被大水冲了个稀里哗啦,老爹老娘说不准都冲大海里去了。老旦忙琢磨换个话。
“俺哪是啥英雄?就是一个连子弹都不待见的,和鬼子拼刀,他们都懒得瞧俺,这么着才活下来哩。”
“你跟俺哥多长日子了?”麻子妹擦着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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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半年了呢,是他手下的人把俺从村里抓来的。”
“哼,俺就知道,那你干吗不跑?”
“那哪成?可是来打鬼子,是大老爷们该做的呢……”老旦做作地挥了下拳头。
“别瞎扯了,跑不了是吧?看你那样也不是个能愿意抗日的。”
“俺咋不是?俺这一下下的可卖命了。”老旦说着就脸红了,“记得小马河那一仗之后,你哥给俺挂牌子……哦,就是军功章,挂了牌子,还打了俺个嘴巴子,给俺讲了一通道理,俺就记住他了,这可真是个抗日不含糊的军官哩……”
“他凭啥打你哩?”
“他给俺戴军功章,不留神别到肉里去了,然后捶了俺一下,俺太累,就倒了,他看俺好像不是能打仗的料,给俺几个嘴巴子长长胆气,还给了俺一把鬼子军刀,就是这个。”老旦摘下刀伸到她眼前,“你别看这刀已经断了,可它已经救了俺好几命了。”
麻子妹眼都不抬,老旦就又挂上去了:“你哥平常总来看你么?多久来一次?”
“俺才不稀罕他来看俺呐!他死他的去!他觉得自己有胆就天天炸鬼子坦克去,就是装回一麻袋军功章来,俺也不稀罕!不当吃不当喝,也不能换药换大洋。”
“妹子,你咋能这样说你哥哩?他是个军官,俺和兄弟们都服他,战场上的事儿你可能不晓得,你哥这样的汉子是咱们的主心骨,没有你哥这样的人,俺们就是一帮稀松汉,哪顶得住鬼子?”
“那咋了?那他就让人家待在阵地不能动弹,眼见着鬼子就要占了阵地还不许撤,就是为了保个命……保个命不也是为了继续杀鬼子?怎么就是逃兵了?不给军功也就算了,凭啥还要再数嘚他?为国就一定要捐躯吗?当大官跑得都快,就让他们打掩护当炮灰,这是什么理?”
麻子妹发作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恶狠狠撕着一卷胶布,眼泪又要下来。
“妹子你别难过了!别哭……嗨!你哥带兵打仗,这个……不容易哩!俺们守战壕也这样,鬼子太恶,俺们一条沟里也活不下几个,死得就剩三两个了,你哥也没让撤哩!不是他心狠,这就是他说的……战争呢,打仗哪能轻易撤退的?你男人是军官,别管什么原因,只要没有命令就带头跑了,这就是不对,军令就是山呐,你不能怪你哥……抛开这事儿,他可疼你了,可和你贴着心呐……你稀罕那军功作甚?要是高兴,把俺的奖章都拿去,俺这里好几个呐,挂在腰里还扎烘烘的碍事儿呢!”
老旦从墙上的包里掏出五颜六色的章,有几块是自己的,有几块是从牺牲的战友身上捡来的。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些精致好看、将来可以哄老婆孩子的玩意儿,能让这妹子略感慰藉,全给了她又怎的?
“谁稀罕你的破章!攒多了你打一个尿壶去!”
麻子妹粗手一挥,那些章飞了满地,她气鼓鼓出了病房,将走廊踩得咚咚的。满脸堆笑的老旦晾在屋里,想骂她一句,又觉得可怜。麻子团长那脾气,决不会因为是自己妹夫就护短,没亲手毙了他已经是给面子哩。老旦收起它们,愣愣地看着这些小铁牌子,竟忘了哪个是自己的,哪个是别人的。
一周后,全城都在流传着撤退的消息,各条道路都挤满了西去的人潮。医院里的人也走掉不少,冷清得有些闷。去麻子团长那儿帮忙的海涛开来辆卡车,告诉老旦团长下了令。老旦立刻召集弟兄们悄悄准备,决定连夜出发。他在院子后的梧桐树下找到看着一窝蚂蚁的麻子妹,旁边蹲着拿着半个馒头的二子。老旦说了她哥的决定。二子腾就站起来,麻子妹却一动不动,只轻声问她哥走不走?老旦只能摇头说不知。麻子妹给蚂蚁窝放下一堆馒头渣,一声不吭上了楼。弟兄们早就收拾好了,大包小包装了半车。他们还劝两个都是孤儿的护士同走,一个叫小甄,一个叫小兰。麻子团长给的路线远离大路,将经过长沙外围到湘中的黄家冲,那儿有麻子团长的老上级黄百原。
老旦没料到麻子妹将自己关了起来,竟是死活不走,众人甜言蜜语,老旦威逼恐吓,她反锁在房里就是不出来。老旦知她是不愿离开她哥,急得抓耳挠腮,眼看不少人探头疑惑,老旦怕坏了事,揪过二子和陈玉茗说:“砸进去,绑了!”
鬼哭狼嚎的麻子妹被二子扛着上了车,小甄和小兰急忙又搂又抱。看到姐妹们也一道走,行囊都帮自己收拾停当,老旦撅着嘴在后面瞪着眼,麻子妹终泄了劲,脸上麻子一挤,扎在小甄怀里大哭起来。老旦看着心烦,大手一挥,这一车人就开拔了。刚刚打开大门开车去,一大群人就涌进了医院。老旦惊讶地回头,那些人踹开所有的门,哄抢着剩下的药物和什物。人群里有兵有警有匪也有百姓,那劲头比向鬼子阵地冲锋不差,而更多的人还在涌进去,医院大铁门轰然倒了,可是挤倒的。大门洞开,砸声四起,人群疯一样涌进去了,老旦知道,这一场战败又是苦难的开始了。
本来七个兄弟,消息走漏加上弟兄们色心不甘,竟多出四个,一车人是老旦、二子、陈玉茗、大薛、海涛、杨青山、梁七、朱铜头、麻子妹、护士小甄和护士小兰。药物和装备吃喝装了个满,车里拥挤起来,二子故意挤着几个姑娘,车刚一开就被麻子妹结结实实踹了一脚。
汽车在拐上小路之前,要钻过出城的大路。老旦坐在开车的海涛旁边,紧张地看着前面。大武汉的潇洒风气荡然无存,曾经热闹的店铺都关门摘伞,满街堆着臭气熏天的垃圾。人们满脸悲怆,拖家带口,小车推着老幼开始逃亡。男人们不再见面摘帽子,女人们也不再打伞,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和各色衣装的百姓挤在一起,如争相去抢食的鸡鸭鹅。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肩扛两根大粗扁担,挑着两只巨大的木箱,累得大汗淋漓。后面的女人旗袍依旧,却豪不矜持地高高挽起碍事的下摆,光着两条大腿亦步亦趋。车头刚出了西城门,就陷入望不到边的人潮,逃难者浩浩荡荡,涌满了笔直的大路。人流滚滚,其间挤满汽车、马车、自行车、手推车和人力车。车上大多拉着一家老小,有的还牵着狗。逃难纷乱,一群群带枪的兵痞见到闲置的骡马,枪口一指就抢过去。老旦的车倒也没有人敢乱来,只是路人太多,任海涛把喇叭按得山响,两个时辰过去也没走出多远。前面一辆装着军火的卡车上有几个兵,举枪对着四周的人群,看着有人想靠近就拉枪栓,老旦让紧跟在这车后面,走得便快了些。
麻子妹噤了哭,一个劲抱怨车走得慢。旁边的梁七被她挤得挺胸凹肚,还要遭她的抢白。
“缩什么缩?我能把你挤扁了呀?挺大个后生咋长得像根麻杆,屁股上削不下二两肉,还一个劲地放屁,肚子里料还不少啊?”
梁七长了张笨嘴,脸憋成了鸡冠子颜色,只嘿嘿笑着。麻子妹说的倒也没有冤枉他,他的肚子被子弹钻了个左右贯通,养下了根子,稍微着急或是受凉就挤出一串来,被二子起个外号叫屁龙。二子得着机会忙用笑脸截了过去。
“璐颖,你可别拿我们屁龙兄弟开涮,他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呐,你省着点力气欺负老哥去,我们可吃不消你呦!”
麻子妹对陈玉茗颇有点怵,这人高兴生气行动做事都是一张脸,带着奇特的杀气。见他开了腔,麻子妹翻下白眼闭了嘴。二子和杨青山互相点烟,蔫蔫地坏笑。杨青山是东北人,凡事喜欢拍胸脯,有时豪气冲天,有时胆小如鼠,正如他忽深忽浅的酒量,也不知他是怎么辗转到大后方的,东北老家的事绝口不提。一次喝多了,他说家里人因为偷吃大米,都被鬼子抓去杀了。他在山里被手榴弹片伤了眼,治愈后视力严重下降,他搞来个瓶子底儿般厚的眼镜,即便如此,他稍微不仔细就会把大树看成老旦,把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