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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咋整的?上飞机的时候你没事的?”老旦还是要问明白。
“嗨,那时候真没事,就是下飞机往岸上游的时候,水里落了一迫击炮,再睁开眼,这一只就歪了……没事,这也好,就和多长一只眼似的……”二子摸着老旦,又呵呵笑起来,“你个球的,每次就你看着血糊刺啦,每次也就你活得最全活儿,鬼子和你是亲戚啊?”
二人干脆就在楼梯上坐下。老旦一伸手,二子就从裆里掏出了香烟点上。老旦几口就抽完,赶忙再续了一根。二子说昨天死的那个是个闷头老宪兵,湖南人,一掌能拍碎砖头的狠家伙,却很少说话,名字他都不记得。上飞机时他肚子上挨了一枪,硬是不哼不哈地回来了,回来了也不张扬,到死也没说啥。老旦心下惶然,觉得在这乱七八糟的世道里,有什么人都不奇怪。
“这医院看得其实不紧,跑不跑?”二子又来了,老旦推了他一把,不应他这话茬。
“弟兄们都能动弹不?”他问。
“都活着,打不了仗,跑路还成。”
“俺不是这意思……”老旦欲言又止。
“那你啥球意思,哎对了,三楼还关着个鬼子军官,受伤了被咱俘虏的……”二子指着楼下说。
“鬼子还能被俘虏?”这事情超出了老旦的经验,别说军官,士兵也没见过什么愿意当俘虏的,除了那个倒霉的小泉纯黑二。
“俺说不清楚,这鬼子虽然不剖腹,却也可恶了,昨天一个医生给他看病,他吐在医生脸上了,我看见了,那口痰浓的……”二子做出恶心的样。
“狗日的,弄死他算了……”老旦恶狠狠道。
“卫兵看得严着呢。”
“想办法呗……”老旦不死心。二子挠着头,吧嗒着脚趾头。
“准备好,咱要走了。”老旦站起身来。
老旦恢复很快,也就越不老实,有机会就在医院里钻来钻去,幸存的弟兄都找齐了,还认识了个卫兵朱铜头,他是医院的二道贩子,找得来香烟和酒肉。大薛果然成了哑巴,舌头伸不出牙齿之外;陈玉茗啥事没有,就是整天皱个眉头,仿佛看谁都是鬼子;海涛一只耳朵永远能听到枪声,塞了棉花都没用;杨青山看见红色的圆东西就想吐白沫,看见一个打开的西瓜都犯恶心;梁七肚子被打穿,修好后每天要放几百个屁,活活一个毒气弹;再就是这个二子,左眼越来越歪,眼皮也扯去一边,老旦好久才适应了他,说话时只盯着他的右眼。弟兄们虽然还要养着,却都能动弹,他们时常凑一起抽烟聊天,说着每一次战斗的趣事。二子用偷来的药买通了朱铜头,拉着老旦到处闲逛。麻子妹和大多数还没走的医护人员都去支援前线,医院里便放了羊,众人乐得自在,将战场忘个干净。
隔壁抬来个上校团长,听说他的团死光了,这姓林的上校被炮弹炸了个结实,救回来人都散了。医生费了半天劲才收拾起露在外面的器官。摘了四根烂肋骨,锯了一条碎腿,割了半个胃,切去一个腰子,剪短了半米肠子,还揪走一片烧成焦炭的肺。七拼八凑,缝巴缝巴,打针输液十几天,这妖怪愣是没死,昨天还睁开眼了。老旦对此人充满敬意,上午趁麻子护士不在,就拄着拐钻进去,在上校身边静静坐下。林上校见老旦敬礼,对他报以微笑。老旦没事就帮他擦擦汗,举着报纸让他看会儿。麻子妹如今脾气见好,见他如此倒也不怪,只是让他别到处乱摸。这上校状况堪忧,心脏里还有取不出的弹片。
三楼的鬼子下了地,竟在卫兵的保护下坐在院井,不要脸地晒起太阳。伤兵们多是军官,气不打一处来,却近不得身,老旦气得伤口生疼。医生说这鬼子是重点保护对象,要用于交换国军高级将领。老旦等着麻子团长的消息,消息却迟迟不到。伤口长好了,心里却杂乱了,又被这鬼子一气,每天皱着眉抽烟。和弟兄们能天天见面,麻子妹也不再管他,他便觉得要收拾一下院子里那个王八蛋了。
这天鬼子又拄着拐出来了,两个卫兵别着手枪跟在后面。今天日头好,大家一个个多在走廊上晒着。鬼子在院子里咔哒咔哒走着——他竟然穿着一双木拖鞋。医院里本来人声嘈杂,渐渐就静下来,军官们不再聊天,都看着听着这个鬼子,木拖鞋的声音充满挑逗,每一个病房都冒出了火药味儿。
“鬼子,爷日你妈!”一个军官大叫道。
“把他关牢房里去!再在这里现眼,老子一拐打死他!”又一个喊道。
军官们哇哇叫起来,鬼子却充耳不闻,继续迈着小方步。两个卫兵紧张起来,督促鬼子回去。鬼子却不理会,背着手继续绕圈。
“妈的,去收拾他……”老旦恨恨地拿起拐杖。
“卫兵在,你怎么收拾?”二子说。
“我认得这俩……”朱铜头凑过来说。
“你们几个去缠着这俩……”老旦说罢就要下去。他惊讶地看到那个林上校走了出来,浑身绑满绷带,怒目圆睁,撑着输液用的铁架子,每走一步都咬牙切齿,像要倒下似的。老旦拦住他,扶着他的胳膊,却感到不可阻挡的力量。上校走到栏杆边上,气喘如牛,他只看了眼那鬼子,就摘下输液瓶子,用了全身力气砸下去。
瓶子在地上爆裂,把鬼子吓了一跳。他跳脚骂着,指着楼上哇哇大叫。林上校怒目圆睁,绷足了劲头像要骂人,张嘴却喷出一口鲜血,下雨一样落下去。老旦大惊,忙和弟兄们将他架回去。上校一躺下就晕过去,嘴角流下浓浓的血。
老旦再忍不住,拎着拐下了楼。两个卫兵见他凶巴巴冲过来,忙上来拦着,却被二子等人两边架住,弄到旁边的房子里去了。老旦指着发愣的鬼子大叫道:“鬼子,八噶!俺日你娘!有种跟俺打一架!”
鬼子自然不懂,但见老旦横拐怒骂,这意思再明白不过。鬼子也横过拐杖,冷笑着对他一指,骂了句什么。废话自不用说,老旦举起拐杖就劈过去。鬼子也蛮硬,抡起来便打。军官们大声给老旦鼓气,各种拐杖架子齐齐敲着地。老旦瞅准机会,一拐杖头戳在鬼子的肚子上。鬼子疼得趴下去,砸下的拐杖打在老旦的脚面上。二人都疼得站不住了。站不住了也要打,老旦抱着鬼子在地上打滚,抽空抡着大拳头往他脸上招呼。鬼子没他高,却有力气,还不怕打,老旦竟占不了便宜,刚修好的鼻梁又被鬼子抡了一拳,咔哧一下折了,血呼呼地流在鬼子脸上。老旦痛急,张嘴便咬鬼子的后脖颈子,咔哧一口咬进了肉。鬼子疼得动不了,反手揪着老旦的头发,连毛带皮地揪下一小块。
二人胶着,打得血糊刺啦,却难分胜负。老旦想咬死他,牙口却没力气,这鬼子皮糙肉结实,竟咬都咬不动了。围观的军官们见老旦又把鬼子压在身下,俱都齐声大喊:“国军必胜!国军必胜!”
但老旦真胜不了,血糊住了鼻孔,气都喘不过来。来了很多人,皮鞋咔咔地踩进来。一群士兵扑过来将二人扯开。当头的军官绷着脸背着手,正是永远不笑的胡参谋。胡参谋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喊口号的军官们。大抵很多人认得这阴森到骨头里的家伙,慢慢就缩回去了,叫声也就停歇了,又过一阵儿,除了鬼子的哼哼,就无别的动静了。
胡参谋向上瞪了一会儿,满楼道的人渐渐消失了。二子等人从小屋里钻出来,后面跟着面红耳赤的两个卫兵,也不知他们在里面怎么收拾这俩的。
“你要是咬死了他,我只能毙了你。”胡参谋对老旦说。他说话总是这么轻言细语,“看来又能折腾了呦?给你个新任务?”
“不要不要,胡参谋,你看俺这鼻子,又断了……”老旦忙指着脸,“腿也没好利索,又被鬼子踢了,疼呢……”
胡参谋破天荒笑了一下:“算了,这事儿过去了,烟丝味道还行么?”
“很好,很好,谢谢胡长官。”【】
“不是我的,是我从别人那儿抢的,别客气……”说到烟,胡参谋立刻开始抽烟,“麻子团长让我捎个口信儿给你……收拾东西,三天后带着他妹妹离开,这是路线图。”胡参谋递给老旦一张折好的纸,“回头再看,现在不急……后天麻子团长会派人开辆车来,你们上车就行了。”
“高团长呢?”老旦问。
“他有很多事要做……”胡参谋说完,扔下才抽了一半的烟,扭头走了。老旦看着他的背影一阵怅然,有就此永别的奇怪预感。弟兄们围了过来。二子问他怎么回事,老旦悄悄揣起那张纸,说:“这几天都老实点,哪也别去。”
老旦故作深沉,正要点起支烟,人群外伸来只粗壮的胳膊,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才一眨眼工夫,就反了天啦?看我不把你捆在床上,你信不信我做得出来,让你拉屎撒尿都沤在床上,嗯?你信不信?”
麻子妹横着眼将他揪出来,见他鼻子乱糟糟的一团就撒了手,指着他的鼻子喊:“你要是不想要它了,咱就一刀切了,打不死鬼子你也能吓死两个……”
老旦自知理亏,只能堆笑哄劝:“妹子莫急,这鬼子骂俺隔壁的上校,你没见他多嚣张,林上校都被骂得走出来了,都用输液瓶子砸他了,俺憋不住了才揍这兔崽子。”
头顶传来另一个护士的喊叫:“璐颖快上来,林上校不行了!”
众人大惊,老旦等人也跟着跑上去。门口挤满了人,医生护士忙个不停,有人在为他做人工呼吸。地上满是沾血的纱布,病床上垂下一只胳膊,林上校死握着拳。麻子妹奔上前去,替下没了劲儿的护士,帮他人工呼吸。老旦等人屏息看着,一直看到医生们放弃,看到那拳头松成手掌。麻子妹累得一头汗,汗泪滚满胖乎乎的脸。老旦心中酸楚,默默地立正敬礼,军官们都走出来,无声地在楼道敬礼。老旦想起这半个多月和林少校的趣事,想起他给自己那些信任的微笑,想起刚才他那奋命的行走。他其实早就和弟兄们死在战场上了,这是个不想活下去的人,今天,他的战士们会在阴间列队迎接他的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