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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亳州小兵,一股骚热弄湿了他的裤管——这小子又尿了。老旦忙拿出梳子给这没几根毛的小兵梳头,让他终于镇定些了。外边的炮火交织成巨大的混响,震得耳鼓将碎。在这个寒冬的早晨,在离家最近的战场,身经百战的老旦又一次感到死亡的气息,它扑面而来,要在这冬天吃下无数的人。老旦突然有些害怕,手都抖起来,就揣起了梳子,深深喘了口气。
打完日本时多高兴哇,真心觉得苦日子到头了。那和兄弟们喝得呀,一边喝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女医生和护士抱着男人们哭。他们拎着酒瓶子跑到街上,到处是哭得稀里哗啦的,抢过他们的酒瓶子就灌。还有女娃子呢,喝完了还抱着他亲呢。二子趁机摸了一个女人的奶,那女人也没有恼怒呢。全城都和疯了似的,欢腾得满地眼泪,那是熬了八年的罪啊。
老旦和二子折腾了几天,就开始打探回家的路线,询问板子村的情况了。二子都琢磨着求哪个女护士当自己的媳妇了。可是没过几天,部队又受命朝东部进发,说是去接受日军的投降。老旦心中疑惑,他们投降也这么着急?犯得着半夜急行军往过赶?自己修个笼子关起来不就得了?路上他听旅长说,受降是真的,抢地方也是真的,共军在敌后一直有部队,就藏在鬼子占领区,很多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如今鬼子降了,他们哗啦就围上去,撒开两腿和咱国民政府抢地盘呢。所以这天下还不踏实,老虎走了,猴子就成王了,咱必须先占住窝才能够回家。老旦又弄不明白了,共军不是土八路游击队么,他们抢城市干啥?日本鬼子不是向国民政府投降么,他们操个啥心?老旦一路都在琢磨,国家不还是原来的国家么,怎么有人能抢呢?共军是个球东西?鬼子脚底下蹭饭吃的货,就不怕老子们过来灭了你们?
37军的一些河北弟兄是从东北跑回来的,纵是扮成了农夫,仍被部队抓来接着干。这些河北弟兄眼睛都是绿的,一提起共军就露出见鬼吃人的神情,说国军几十万精锐愣是没抢过共军,这帮兄弟都是和卫司令在缅甸那边收拾过小日本的,说不知怎的就是干不过那些共军。他们跟着郑洞国司令死守长春,共军打不进来,这边攻不出去,就把长春围死了,里面没吃的,老百姓都吃人了。他们几个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化装成老百姓跑,跑出来共军又不让过,那么几十万人就在城里城外之间的空地上等死。他们几个都是侦察兵,每个白天都装死人,晚上就找共军的缝隙往外钻,给打死一个,其他几个硬是钻出来了。他们说东三省如今已经姓了共,在他们眼里,共军打起仗来比他妈小鬼子还要玩命。鬼子前脚刚走,苏联的红毛子也还没走干净,共军一下子就冒出来那么多军队,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拉着一车车烟土和高粱,几杆破枪几门山炮,没多久就敢拉开架势漫山遍野地来了。他们像会飞一样扑向国军占领的东北城市,不知道一天怎么能跑那么远的路,还不累,还能打,下手还狠。国军几个集团军被包了饺子,要不是从营口跑得快,几十万人说不定就都被共军包圆儿了。
老旦听得心惊肉跳。这么厉害的对手,鬼子刚走又接上一个,这苦日子哪还有个头?当他又听14军的弟兄说共军不像小鬼子那样杀俘虏,还给好吃好喝,你不想打仗了就给你盘缠让你回家时,心里又觉得怪。这是什么兵?打仗比鬼子凶,做派咋和鬼子两个样哩?好多37军的弟兄早就没球个家了,不少人投奔了共军。又听说共军每占领一块地盘,就会发动老百姓张罗着闹土改分田地。老旦听了没明白,就问那是不是和长官说的一样,所有田地家产都充公,老婆混着睡?河北弟兄说混个球哩,共军让自由恋爱,你想多要一个就毙了你,你家有个球的家产?共军还把财主家的地给你种呢!这情形没见过也没听过,还琢磨不明白共军闹土改到底是干球啥,这共军的炮弹就飞了过来。昨儿个冲上来的共军有几十个被撂倒的,有人用他的家乡话喊娘,里面会不会有板子村的人呐?当官的都说共军匪性不改,抗日的时候他们不出头,不要脸地和鬼子相安无事,待鬼子被蒋委员长以空间换时间的伟大战略击败了,这会儿他们就冒出来了,趁机抢占国军的胜利果实。鬼子奉命向国民政府投降,八路就上来打,惹得不少地方的鬼子干脆不投降了。传闻共军抢了粮草武器啥的都平分,老婆不够用也共在一起睡,这与河北弟兄们说的好像又不是一回事。怀里这个吓得撒尿的娃说他哥就在那边,干的就是炮兵,是从家里直接参军过去的。这娃子也说纳闷,明明讲好他腿脚不方便的哥哥在家照顾爹娘过日子,咋就也当了兵呢?可别他那老哥打的一颗炮弹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冬天的皖北平原异常干冷,手中的武器在这样的天气里成了敌人,稍不留神,双手就和它无法分离了。用于防冻的猪油早被战士们吃下了肚,但战士们还是纷纷摘下手套,扣上了冰冷的扳机。老旦带人钻出来,不消分说地各找各的地方,二子和几个兄弟抬着重机枪出来,摞起一堆弹药箱垫脚。
“共军穿棉鞋啦,俺听出来了,这帮叫花子,穿了新鞋就想过来娶媳妇,老子给你蛋敲下来!”二子熟练地装好重机枪,子弹带哗啦啦顺下去,旁边一个小兵恭敬地捧着。另外一个冒头看了看说:“二子哥今天你过瘾了,过来好几百个,都穿着新衣服……”
共军的厚布鞋在冻土上踩出的声音异常刺耳,把老旦踩出一身鸡皮疙瘩,比翠儿用拳头在面缸里揣面还让他难受。他们顶着那上下煽忽的棉帽子乌鸦般飞来,让这严肃萧杀的战斗气氛刹那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什么兵?这算兵么?比起咱国军的主力部队那份精气神儿,他们就像叫花子——可共军臃肿的棉衣又让老旦非常羡慕,这帮叫花子想必暖和着哩!自己和弟兄们仍然只穿着秋装,据说运到前线的几卡车棉衣前天被共军半夜偷了,偷了也就罢了,这帮孙子用不着还一把火烧了,烧了还在那跳着喊给国军看,真是地道的败家子。
上个星期,共军来了一次猛攻,死伤无数却冲得义无反顾,饶是国军的炮火再猛烈,弹雨再严密,他们还是非要钻过来,冒着烟流着血跳进战壕里。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共军小兵很是唬人,不知他是如何钻过那刀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弹幕的。他的枪打丢了,棉衣烧成了棉花套子,脸和煤球一样黑。他一个出溜儿就跳进壕来,险些骑在自己的头上。他打了个滚起来,手里套着两颗手榴弹的弦儿,冲着大家大喊缴枪不杀。老旦和兄弟们一时有点蒙,还没见过这么小就这么不要命的后生子!湘中土匪出身的大马棒子毫不犹豫地给了这小孩一枪,然后迅疾地把两颗要爆炸的手榴弹扔出战壕,还用他标准的湖南湘潭话骂了一句。小兵没死,子弹只打穿了他的肺,大马棒子就把手枪抵到他的眉心,按死了,扣响了扳机。孩子脑门和胸前两个鸡蛋大的窟窿都往外喷着鲜血,眼角还流着眼泪,一会工夫,他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冻在了战壕边上。
二子趴在重机枪上开火,子弹壳羊拉屎样弹出一边,冒着烟在战壕里蹦着。老旦看着那捧着子弹带的小兵,他闭着眼睛手举过头,那手比机枪还要抖。他忍着子弹壳的灼烫,掉进脖子里的也不管,一柱鼻涕已经流到嘴里,他却一吸溜就回去了。今天该不会有这么小的娃跳进来了吧?老旦想。
共军的冲锋号更像村里人成亲时鳖怪吹出的喜乐。鳖怪吹的时候大家都笑逐颜开,而这时候只令人感到死亡的逼近。共军震天的呼喊声起来了,那就是离得不到两百米了,老旦慢慢登上射击位置。这声音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老旦看到不远处的三营战壕有弟兄跳出来——不是冲向敌人,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后跑去。他已不忍鸣枪制止这些逃兵,再说他们哪里就逃得脱呢?跑到后面去的,有督战队的枪等着,再有的慌不择路踩上了地雷。自己这个营的老兵们都趴到战壕边了,他们虽然紧张,却不会跑的。老旦心里踏实了些,深吸了一口气,来就来吧,早晚该有个头儿的!
许是穿了新棉鞋,又喝了烧酒,共军快得像来捉奸的女人。阵地前累积起的尸体丝毫没有让他们放慢脚步,他们争先恐后地扑在铁丝网上死去,被子弹穿得稀烂。但他们毕竟接近了,麻雀般的手榴弹一堆堆扔了过来,老旦吩咐的兵已经扔出去好几颗冒烟的。阵地前堆积的尸体挡住了战壕的射击面,共军却也不稀罕匍匐在后面开火,都干脆地蹦过来,端着枪边打边冲。
“旦哥,顶不住了!”二子在换子弹的间歇喊道。
“再顶一箱子弹!”老旦退下来,找到那几个工兵,看见他们接好了电线,又把接口埋了,才站到高处喊:
“兄弟们撤,撤到后面的战壕去,快走,二子再顶一下!”
老旦这一嗓子驴一样洪亮,大家立刻下来跑向交通壕。二子一边开火一边大叫:“好事儿你从来就不想着俺,垫底的事俺从来走不脱,可青天白日还是你拿……”二子让帮他换子弹的小兵先走,独自狠狠地扣着扳机,弹壳就要没了他的脚面,枪管已经打红,这枪眼看就没用了。
“行了,走!”老旦一把拉下二子,一同跑向后面,老旦知道马上要进入战壕争夺的拉锯战了。左边的战壕失守了,一群共军涌进来往这边逼。老旦只能带着弟兄们向纵深撤去,第二道壕的工兵备好了引爆器。老旦见上百个共军涌进了战壕,有人要搬着二子的重机枪扭过头来——他们肯定觉得缴获了个好东西。老旦把手一挥,那条战壕就被十几箱炸药炸平了。他估计共军至少有一多半完蛋了,活着的也埋得动不了了。这爆炸也是召唤炮兵的信号,炮弹立刻就来了。共军杀声不减,他们竟不怕那个大弹坑,踩着同伴的尸体就上来了。他们不趴不躲只管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