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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着,却听赵二发作道:“你是哪儿来的饿不死的野驴,跑到这里来胡认亲戚!就凭我家太太,会有你这样现眼的舅老爷?快滚开吧,别等叫巡警来,牵你上局子。”大经一听这话不对,心想这必是他夫妻不肯相认,管门的挨了申饬,所以拿我来出气。有心再问一问,又怕再吃苦子,只得忍气吞声地走出门房,蹭至大街上慢慢地走开,再想法子吧。
偏巧正在这个时候,忽见郭嫂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直奔门房,问赵二道:“舅老爷在哪里?快请里面坐。老爷叫问一问,这位舅老爷可是姓洪吗?如果姓洪,千万不要慢待,那是太太的嫡亲哥哥。”郭嫂这一套话不要紧,把赵二吓得几乎屙出粪来。连忙三步并两步跑到街上,见大经已经走出有半箭远了,撒开腿便追,嘴里还直喊:“舅老爷!舅老爷!快请回来!快请回来!”大经在前边,却不曾听见。赵二腿快,转眼已经赶上,一把揪住大经的破棉袄。大经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赵二,连忙用两只手将脸捂上,央告道:“二爷饶了我吧,我再不敢去了。”赵二此时闹得哭不得,笑不得,只得给他请安,叫了一声:“舅老爷,你老人家不要生气,方才是小的同你老人家闹着玩呢。你老快请回吧,我们老爷在家里恭候呢。”哪知大经一听此言,立刻拿起来了,摇头摆手道:“算了吧,拿轿子抬我,我也不回去了。”赵二见他不肯回去,急得跪下,说无论如何,你老也得回去一趟。要不然,我们怎样交代呀?大人不见小人怪,你老人家如果不出气,我这里有现成的嘴脸,你老自管用力地打。说着,便将脸递过去,闹得大经怪不好意思的,只得转回头来,说咱们走吧。你总算罢了,饶打了我,我还得听你的招呼。二人走进大门,郭嫂还在门房候着呢,一见这位舅老爷,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向赵二道:“你领这位舅老爷到里边来吧。”说罢便进去了。赵二带着他直奔内宅,先在堂屋候着,叫郭嫂进去回话。郭嫂对文绅道:“舅老爷已经请了来了。”文绅一听这话,忙躲进套间去,先叫洪氏与他相见。大经一进屋子,不敢骤然抬头,倒是洪氏先叫了一声大哥,他这才仰起头来。猛然看去,仿佛不认得了。若非在此处相逢,他决然不敢说是他妹妹。只见洪氏身穿一件血灰库缎的白狐皮袄,青库缎的大坎肩,却未穿裙子。满头珠翠,耀眼生光。再看面上,较比前数年倒像小了几岁。大经到此时,羞惭满面,只得老着脸硬着头皮向洪氏做了一个大揖,低声问了一句妹妹好。洪氏笑道:“大哥这几年发福,为什么一趟也不到我家来?幸亏妹妹是一个长寿的,要不然没了这口气,你们还不知道呢。”大经乘势说道:“妹妹是有福之人,福大寿长,为何说出这样话来?”洪氏让他在上首椅子上坐,大经见椅子上铺着大红库缎平金绣花的椅披,自己一身泥土,怎敢在上面坐?笑向女仆道:“请你搬一个凳子来我坐吧。”郭嫂也倒识趣,立刻到外间搬进一个花黎小杌凳,上面罩着红缎子素套,大经跨着一点坐下。洪氏又问他道:“嫂子同二哥二嫂都好吗?”大经应了一声好。洪氏又问道:“大哥今天来,是专为看妹子来,还是有旁的事呢?”这一句话把大经问得直翻白眼,迟疑了片刻,方才答道:“愚兄还有什么脸来见妹妹,如今迫不得已,一者来看望你,二者……”说到这里,又咽住。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二者愚兄近年时运不佳,家里穷得一无所有。可怜你嫂子、侄儿全饿了两三天了。无论怎样,求大贤大德的妹妹看在死去爹娘的面上,救我们一救。愚兄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你的好处。”说着,流下泪来。洪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自当大哥是来看妹子,原来是为求帮。当日咱爹爹死时,妹妹穷无立椎,不过借你家房子遮一遮身体,并不是向你们要吃要穿,你们哥儿两个拿着鞭子硬赶。那时候我们一家大小出来,要是投河觅井,只怕今天大哥也没地方寻妹妹来了。可叹我们走后,七年工夫,你们并不访问访问这个妹子是否还活在人世。如今没有饭吃,又想起妹妹来了。你叫我看在爹娘面上,你先要问一问自己,当日为什么不看在爹娘面上?算了吧,咱们从前虽是同胞,从出家门那一天起,早已变成陌路。你不必认我是妹妹,我也不愿认你是哥哥。我这屋子狭小,也容不开你久坐,请你早点回家,另想法子吧。”这一套话,把大经说得目瞪口呆,不知不觉地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道:“妹妹责备我的话,没有一句不是。我如今也不敢同你认兄妹,只当我是一个讨饭的花子,请你救苦怜贫,随意施舍我几个钱。我拿这钱做一个小本营生,家里大大小小不致饿死,以后再也不来麻烦你了。”他一壁说着,一壁又哭起来。
正哭得难解难分之际,忽然从里间走出一人,叫了一声大哥,亲自走过来将他搀起。大经一看,正是他妹夫吕文绅,不觉羞得满面通红,忙立起身来,朝着文绅又是作揖,又是请安。说妹丈原来在家,我今天特来给你请安。文绅连说不敢当,让他坐下,慨然说道:“方才你兄妹二位口角纷争,小弟全听见了。岳父老大人在日,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刻也不曾忘记。只是久不见大哥的面,总以为你家里还可以过得,没想到竟自一贫至此。大哥为什么不早来寻我,我也可以替你想想主意,怎么偏要等待挨了饿,才上门呢?咳,可怜呀可怜。”大经听了这番怜惜话,益发觉得惭愧无地,低着头一声也答不上来。文绅掏出靴掖儿来,点了五十两银票,双手递与大经笑道:“这五十两银子大哥先拿回去,买一点柴米好度日。容我再替你想主意,大小弄一点事做做,好养家糊口。”大经羞羞惭惭地将银票接过去,老着脸向他夫妻道:“妹丈同妹妹是大人大量,不记念我当初的过恶,我实在感激你们。从今以后,只有祝妹丈官星高照,早早地戴红顶子吧。”文绅笑道:“你我至亲,也用不着说客气话。今天还有事,不能留你吃饭,改天再会吧。”大经又作揖道谢,方才退出去。走到院中,郭嫂低声向他说道:“舅老爷,请你随我来,还有事呢。”大经错会了意,认着是郭嫂要分他的银子,说有事改天再说吧,我急等着回家呢。郭嫂发急道:“我的舅老爷,你不要胡疑惑,我们太太叫我传你几句话,你怎么不识好歹,非走不成呢!”大经道:“算了吧,你们太太好嘴脸,我看够了,若非你们老爷怜惜我,早就要乘热赶出门了,还有什么好话对我说的。”郭嫂道:“你这人真糊涂。你是我们太太的亲哥哥,太太心里无论怎样疼顾你,面子上不能不把好人让给老爷去做,你怎样倒错怪她呢?”这几句话提醒了大经,忙答道:“我真是穷糊涂了。”说着忙随郭嫂来至下房。郭嫂提过一个包袱来,交给大经道:“这是太太叫我偷偷地给你的,里面有几件衣服,还有五十两银子,叫舅老爷拿这钱做一个小本营生。以后千万不可常来,倘然有要紧的事,必须前来,这包袱中几件衣裳,可以拆改拆改,穿整齐一点再来,省得太太脸上不好看。”郭嫂说一句,大经答应一句。临走时候,又央求郭嫂,将他送出大门,恐怕赵二要履行前约,同他分银子。郭妈笑道:“我的舅老爷,你自管走吧,赵二有多大胆子敢路劫你?”大经这才放心去了。以后被大纬知道,也照样寻了一回。他夫妻却也无偏无倚,又照样送给大纬一份。足见文绅不念旧恶,所以能够飞黄腾达。
这一年二月,皇太后访求名医的懿旨来到江西,冯旭见了,便想到吕文绅。但是他心中又有点踌躇不决,以为皇上的体质不同凡人,如今荐了医官去,要是治好了,固然是一件大功;倘然治错了,不但文绅有性命之忧,连我江西巡抚的前程也要不保,这真不是闹着玩的。正在思索,夫人卞氏抱着公子天保坐在他面前。此时天保已然能够牙牙学语,伸着小手儿,意思叫冯旭来抱他。老头子忙把他接过来,把着他的小手儿,替自己捋胡子,心中说不出来的快活。向夫人卞氏道:“我们夫妻,以风烛残年保有这一点骨血,不可忘了吕文绅的好处。假如当日不遇着他,不但这孩子毫无指望,连你的性命还要不保呢。”卞氏道:“老爷的话诚然不错,我们对于文绅总要想一个特别的法子,叫他大阔一阔,才算得知恩报恩。仅仅派他做一个医长,据我看,还有点对不起他呢。”冯旭道:“目前倒有一个大阔的机会,只是我又游移着不敢叫他去,恐怕是爱之适以害之。”夫人忙追问什么缘故,冯旭将朝廷求医的事说了。夫人笑道:“这怕什么?你自管荐他前去。我敢保皇上的病若遇着了他,必然能手到病除。有这样好机会,你又畏首畏尾起来,真真可笑。”冯抚台被太太说活了心,便立刻叫文案处缮具奏折,又将吕文绅请来,将这番意思向他说知。文绅对答得好,说生员医学疏浅,本不敢冒渎天威,但既出于大帅知遇,我们做臣子的,理应报答皇恩。生员前去,叨庇圣天子的威灵,或者能药到回春,也可表明大帅爱国忠君的美德。冯旭听他肯去,心中十分欢喜。立刻传谕藩署,支给他一千银子做路费,并催他早日前往,不可迟延。文绅答应下来,回至家中,叫他夫人洪氏收拾行装,定于三月三日起程。起程以前,又到抚藩学县道府各署去辞行。这些人都知道文绅此去,是要觐见天颜。皇太后、皇上也许要问他江西的民风吏治,大家全盼望他说一句好话,谁不格外巴结?藩台送路费一千元,学台送三百元,县台送三百元。其余府道也有三百的,二百的,一百八十的。这一次秋风,足足打了三千多块。
文绅起程赴京,一路之上不必细表。及至到了北京,先赴太医院报到。此时太医院院长姓萧,是北京人,资格很老,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