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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话,他是说不来的。
当然,这样的心思,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处在他这个位置上,有什么资格不屑人家的成功之道呢?如今所有人看重的都只是结果,而不是手段。
何况,位列九卿,富贵已极,如果说这都非他所望,他最终的追求又是什么呢?他之不屑,在别人眼里只怕都是可笑的矫情吧。
“大人,”一名从吏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宫里来人了。”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跟在从吏后面的宫中内侍。
“什么事?”他诧异地问道。按例这个月还不是田猎的时候。
“苏大人,陛下要见你。”那内侍面无表情地道。
很久以后,栘园厩的总监苏武才知道,正是从那一刻起,他真正的命运之轮,才开始缓缓转动,并将把他拖进一个极其庞大的、离奇到难以置信的事件中去。
◇◇◇◇
昆明池,灵波殿。
五十七岁的皇帝站在殿中,手拄一根玉杖,面朝着三百多顷几乎望不到头的昆明池水,目光有些迷茫。他身上随随便便披了一件浅黄色茱萸纹曳地长袍,没有戴冠,神情苍老而疲惫,完全没有了平时在朝堂上那种令群臣震惶的迫人威势。
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牛毛一样的细雨随风飘洒,给三百顷昆明池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平日里凤盖华旗、鼓乐不绝的龙首楼船现在一片寂静,和高高的豫章台一样,无声地矗立在水汽弥漫的池中,石雕的大鲸静静地卧在水底,仿佛也怕惊扰了这微妙宁谧的景色。
在这一片静谧中,乐府歌伎的浅吟低唱从远处隐隐传来:
美连娟以修嫮兮,
命樔绝而不长。
饰新宫以延贮兮,
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
隐处幽而怀伤。
释舆马于山椒兮,
奄修夜之不阳……
略带哀婉的歌声弥漫在漠漠的春雨里,在高大的殿宇中若有若无地飘荡,令人徒增一种孤独伤感的意味。
苏武没空去细细体味那缥缈的歌声,只注意到眼前那些奇怪的东西:
一袭崭新的云纹锦袍叠得整整齐齐,袍服上放着一顶鹖尾武冠。旁边是一只漆盘,盘中盛着一枚银制官印,一丈七尺的三彩青绶盘绕在锃亮的银印四周。
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一堆东西,又抬头看看皇帝,迷惑不解。
“从现在起,朕加封你为左中郎将,佩二千石印绶。”皇帝道。
嗡的一声,他脑子里一阵眩晕。
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皇帝弄错人了,或者内侍传错人了。
一时之间,他心里来来去去闪过无数念头,唯一没有的,就是升迁的狂喜。
因为他知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你大概在想,朕一定是弄错了。”皇帝盯着他,低声道,“不,没错,朕封的就是你,栘中厩监——苏武。”
什么?!
真的是他?
为什么?
他离开未央宫已经十年了,他几乎怀疑皇帝是否还记得这么一个当年侍奉左右默默无闻的中郎。如今突然之间被召回来,就为了擢升他为宫中人人艳羡的中郎将?宫里那么多人,有战功的、有能力的、会逢迎的、精算计的……不计其数,为什么独独是他?
为了奖励他马养得好?
不是他疯了,就是皇帝疯了!
“你不必因这意外的超擢感到疑惧。”皇帝锐利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他心里去,做了一个手势,左右侍从依命退下。
皇帝缓缓地,用一种低沉而郑重的声音道:“因为这是一桩交易——升你为中郎将,是要你办件事。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事情。事情也许很容易,也许很难,朕也不知道。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放心,不管是什么选择,朕绝不会为难你……”
苏武惊愕地看着皇帝。皇帝今天说的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古怪?
一件东西被皇帝轻轻放在官服上。
那是一根长长的竹竿,一端系着白旄。
汉使旌节!
皇帝要他做使节?
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了!
“陛下是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努力说出了那个词,“匈奴?”
“正是。”皇帝注视着他,点点头。
他恍然大悟:这就是他这个栘园厩监无缘无故平步青云的真正原因——二千石的高官厚禄,换他一条命!
从元封年间的路充国以来,几乎每任汉使都是有去无归,被扣为人质。
那边态度强硬,坚持只承认俸禄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的汉使资格。然而官至二千石,谁还愿意将自己尊贵的性命扔到那种蛮荒之地去?于是就有了把普通郎官加封为二千石高官派遣去匈奴的惯例。这几年边事不断,战况激烈,即使是升迁无望的郎官,愿意受命出使的也越来越少,甚至重金悬赏也应者寥寥。
他淡淡一笑,伸手拿起那汉节。
这就是他的命运——永远不要指望有什么罕见的好事从天而降,碰巧落到自己头上。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必须有自知之明,自己唯一的价值,只是可以作为一枚被牺牲的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不过,即使知道这一点,他也不会心存怨念。以他眼前的境遇,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无聊的生活,沉闷的工作,过一天就知道一生。他本来就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了,生活中任何超出常规的改变,他都是乐见的。
也许皇帝正是看出这一点,才想到找他来做汉使的吧?
皇帝的手按住了他拿起的汉节。
“且慢,”皇帝道,“你是否知道,朕要你去干什么?”
他诧异地抬头。这还需要问?
皇帝道:“你认为朕是叫你去送死?”
他垂首不语。
皇帝冷冷一笑:“如果那样想的话,你就太小看你自己了!”
小看?他又有什么值得别人高看的地方呢?他垂下眼睑,道:“臣不敢。”
“你现在对于朕,有远比送死更大的价值。”皇帝说着,啪地扔过来一卷木牍,“有两件事,你必须清楚:第一,从现在开始,那边不会再扣押汉使了。你看看这个——”
苏武诧异地看看那木牍,又看看皇帝,小心地拾起那卷木牍打开,触目即见卷首上书:“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不由得吃了一惊,抬头向皇帝看去。
“是国书,今天刚到的。”皇帝道,“以往抬头都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用一尺二寸的简牍。这一次却恢复了文帝朝旧制,一尺一寸牍,用词也恢复了旧称。知道为什么吗?呴犁湖单于死了,现在即位的是他的异母弟左大都尉。五年时间死了三任单于,每一任单于都有许多兄弟子侄,蛮夷之人无宗法礼仪,有实力就能当头领,想争夺单于宝座的大有人在。所以现在这位新单于怕朕乘他立足未稳,给他来个里外夹攻,便释放了以前扣押的所有汉使,借此对我朝示好。”
苏武恍然大悟。匆匆将那简牍浏览一遍,果见文中辞气谦卑,居然有“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等语,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气。匈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连年攻伐,居然有如此态度的一天。随之心中又茫然起来,如果是这样,皇帝何必选自己做汉使呢?
“你也许在奇怪,既然如此,眼前这个汉使,谁不能做?何必非选你呢?”皇帝道,“这就是朕要说的第二件事。朕要你到那边去,不是为了跟那边礼尚往来——这种官面文章谁都能做,朕是要你借着使节的身份,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找一件东西。”
找东西?苏武愣住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开始变得有些犹疑起来:“这几年,宫里发生了一些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大概也不会相信,但它确实发生了……四年前,柏梁台大火,你还有印象吧?就是在那场大火中,有一件东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朕不知道它是否还在世上,但如果在,就一定是在匈奴……”
皇帝的话很乱,苏武听得一头雾水,道:“陛下,臣……不太明白。”
皇帝也像是感到了自己的话有些没头绪,便停了下来,手按着前额,像是努力要理清一条思路。“你先起来,让朕好好想想。”皇帝挥了挥手,缓步向殿外走去,在殿门口的玉阶上站定,向远处眺望着。苏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茫茫雨丝中,昆明池边站着两尊石人。
许久,皇帝忽地一顿足,像是下定决心道:“罢了,还是从头说起吧。”皇帝向那两尊石人一指,“你知道,那是为谁造的吗?”
那不是牵牛和织女吗?放在那里好多年了。为谁造的?好像是……是……
灵波殿里寂静一片。一阵微风吹来,风里混合着殿柱所散发出的桂木香味,还夹杂着几丝飘洒的春雨。远处歌伎的歌声,也像那丝丝春雨,缥缥缈缈,若断若续:
……去彼昭昭,
就冥冥兮,
既下新宫,
不复故庭兮。
呜呼哀哉,
想魂灵兮……
歌声一唱三叹,终于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完全消失,一切归于彻底的宁静。
猛然间,苏武脑中灵光一闪。
李夫人!
◇◇◇◇
是的,你猜对了,是李夫人,那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
牵牛与织女相隔的,不过是一条浅浅的河汉,我与李妍相隔的,却是阴阳的界限。
回想起来,当年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那天在长公主府上,她二哥延年唱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我还以为是故作惊人之语,及至见到她本人,我才知道那形容得简直太贴切了。这世上再也找不到那样一双眼睛了,顾盼之间,真能把世间一切化为齑粉。
并不是说她的眼中有很多内容,恰恰相反,她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看着我时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女人,这正是我对她恩宠殊异的原因,只是许多人不明白这一点。
记得那次我随手从她头上取了根发簪搔了搔头皮,结果第二天后宫的女人们全去买来玉簪插上,以致长安玉价一夜暴涨。真是可笑,我爱的难道是那根玉簪吗?
阿妍是个独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