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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明明知道姚贾实在挑拨他和韩非之间的关系,还是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姚贾说的没错,等到秦王重用韩非之时,就是他李斯离开廷尉府之日。
李斯虽然自信,但是相比韩非,他知道,他永远也比不上。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姚贾已经告辞,脑子里全是那厕所里瑟瑟发抖的老鼠。
他想起自己求学七年,老婆孩子在老家孤独等待。
他想起孤身入秦,三餐不继,要进吕不韦的相府做舍人还差点被八武士大的没命。
他想起当上了郎官,跟在赢政的銮驾后面嗨呦嗨呦的跑。
他想起自己手持利戟,数九寒冬还站在宝殿门口站岗。
他想起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才见到赢政,对赢政说出日夜苦思才准备出来的话。
他想起终被赢政重用,当上了长史。
他想起自己和赢政一起经历了成蟜治乱、醪毐之乱才和赢政建立起的深厚君臣之情。
他想起自己出使韩国,差点被韩王和韩非杀死。
……
这种种的一切,历历在目。
自己得来这一切,真的很不容易。
他花费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
而这一切,就会在统一六国之后,被韩非夺走?
韩非本来就是生在仓库里的硕鼠,何必和他来争抢?
对,不是韩非来争抢的,是自己费尽苦心得到韩非的著作,然后交给秦王看的。
秦王因此才发兵韩国,不要土地和城池,只要韩非一人。
这是何等的荣耀!
却不是我李斯所能享有的。
……
李斯最终还是去了大牢看望韩非。毕竟,那是他的兄弟。他害怕韩非受委屈。
但是,进了大牢的人,还能有好吗?
醪毐那样勇猛的人,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更何况读书人公子韩非?
韩非坐靠在墙角,低着头,头发蓬乱,衣服上满是血迹。
李斯走过去,拉住韩非的手。
韩非抬头,看是李斯,撇嘴笑了一笑。
那时怎样的笑脸?这满脸是血,鼻青脸肿的人,难道就是俊朗的公子韩非吗?
李斯忍不住,泪水滴落在韩非的手上。
韩非却笑得更加灿烂:“贤弟不必难过,这样死了,总比苟且活在敌国要好。”
李斯摇头:“你不要乱秦保韩了吗?”
韩非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样一笑,牵动了伤口,韩非痛苦的皱眉,但还是马上恢复了笑脸,说道:“秦王已经识破,我说什么也不管用了。”
李斯忍不住再次低头哭泣。
韩非说道:“贤弟,为兄求你一件事。”
李斯说:“非兄请讲,李斯无不遵从。”
韩非说:“我一生骄傲,却落得如此下场。我只求你给我个痛快的了断,我不想这样活着,被那些粗野小人侮辱。”
李斯忙说:“非兄说得哪里话来,李斯再也不会让他们动你一个指头!”
韩非摇头:“你虽贵为廷尉,他们没有通过你,直接听从秦王的指令把我押进来,你说了,他们也不能不听秦王的。”
李斯说道:“非兄稍暗,我去找秦王。”
说完,用力捏了捏韩非的手,把自己所有的鼓励都用这样的方式传达给韩非,然后挺身站了起来。
李斯径直走了出来,他不敢回头看韩非,怕自己还会流泪。
见到狱卒,李斯说道:“我去见秦王,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再对韩非公子用刑!否则,杀无赦!”
狱卒吓得扑到在地,磕头如捣米,心里却在暗暗叫苦:“姚大人让我往死里打,李大人让我不许用刑,还杀无赦!我一个小小的狱卒招谁惹谁了?”
且不说狱卒,李斯快步走出大牢,向秦王的书房疾步走去。但是,走到了书房门口,李斯忽然问自己,难道自己真的要为韩非求情吗?如果韩非不死,我李斯的未来又在哪里?
李斯正在门口踯躅,王绾走了出来,笑道:“廷尉大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李斯忙说:“李斯求见大王。”
王绾笑道:“大人今日怎么如此客气,大王不是说过,书房廷尉大人不必通报,随时欢迎吗?”
李斯笑着应道:“对,对…。”连忙走了进去。
“李斯拜见大王。”
赢政把目光从奏章上移开,看了一眼李斯:“卿家稍坐。”
李斯点头道:“是。”坐在了一旁。
赢政批阅完那篇奏章,扭头看了一眼李斯,笑道:“卿家怎么了?今天的椅子不舒服吗?”
李斯站起身,躬身行礼:“大王!请大王饶恕韩非!”
赢政大笑道:“原来是为了韩非!”过来扶起李斯,说道:“那韩非也太无趣了些,处处参与我大秦内政,当自己是谁?我还没有任用他呢!参与也就罢了,竟说些不合时宜的话。那姚贾为我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统一六国在即,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仰仗他,韩非竟然要我杀他!我知道他一心为韩,可是也不能让我为了他让有功之人寒心吧?!”
李斯忙问:“那韩非……大王不会杀他吧?”
赢政笑道:“寡人怎会杀他?!韩非子乃天下名士,寡人杀他,岂非失尽人心?寡人只是给他点颜色看看,免得他一天到晚聒噪个不停!”
李斯放下心来,但是马上又担心的说:“大王这么想,狱卒并不知道啊,李斯刚刚去大牢看望韩非,那韩非已经给打得没有人形了。长此以往,恐怕会……”
赢政一听,眉头皱了起来:“这些狱卒的确可恨,寡人只想教训他一下,没想要他的命啊!寡人仔细想过,卿家说的有礼,等我灭了韩国,韩非子无国可忠,自然会效忠大秦的!反而韩非子明明知道天下大势不可抵抗还对故国如此忠心耿耿,实在可敬。他日统一六国,寡人必然对韩非子委以重任!”
李斯本来还在为韩非担心,听到赢政说没想要他的命已经放下心来,最后听到要对韩非委以重任,又为自己担心起来。委以重任,难道是我的廷尉之位吗?以韩非的专长和性格,的确是廷尉之职最合适不过啊。
正在想着,赢政说道:“那就麻烦卿家跑一趟,告诉狱卒,不可再对韩非行刑!韩非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他们是问!卿家和韩非是多年老友,这件事交给卿家来办寡人最放心。”
李斯显出高兴之色,点头称诺,回身出了上书房。
李斯一直在想着秦王嬴政刚才的话。看得出来,赢政还是从心里喜欢韩非的。尽管韩非做了很多触怒赢政的事,但是精明的赢政知道韩非的价值,也不真正的怪他。李斯忽然觉得有点失望,他本来是去给韩非求情的,看到韩非遭受如此虐待,他心如刀割;但是看到秦王对韩非如此喜爱,也是十分的不舒服。他自己心里明白,他的才华和韩非差得太远,就像在兰陵学堂时一样,虽然自己已经当上了秦国廷尉,得到秦王的倚重,韩非这十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但是只要韩非出现在他身边,他还是被韩非比了下去。他本来以为自己经过这十三年,已经可以和韩非平起平坐了,但是事实证明,韩非,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李斯,永远只能跟在他的后面。
天色已晚,李斯没有去大牢,而是回到了家。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了,任凭大家怎么敲门询问也不出一声。方芳守在门口轻声哭泣,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怎么了,这么多年来,即使秦王下了逐客令被驱逐出咸阳,也没见李斯如此。
天亮了,方芳和儿子们还在书房门口等候。忽然,门从里面开了,李斯慢慢走了出来。大家看到李斯的模样,都惊恐的喊出声来。
三十六岁的李斯一夜白头,鬓发须白。
李斯手里拿着一壶酒,谁也不理,走出廷尉府。
第十二章 韩非之死
李斯来到大牢,狱卒看到顶头上司的模样,也惊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韩非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是李斯一开牢门,马上睁开了眼睛。
“贤弟,你来了?”
李斯坐在韩非的面前。
韩非看到李斯的模样,惊诧异常:“你这是怎么了?”
李斯低头不语,少顷泪如泉涌,哽咽得不能言语。
韩非意识到了什么,问道:“秦王要杀我?”
李斯摇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痛哭流涕。
韩非轻拍李斯的肩膀,笑道:“贤弟不要难过。我韩非单人单车从韩国来到秦国,就没想活着回去。只是可惜,我不能再嘱咐韩王安几句。”
李斯只是哭泣,却不发一语。
韩非看到了李斯手中的酒壶,笑道:“妙哉!愚兄虽不善饮酒,但这壶酒却是一定要喝的。”
韩非把酒壶拿过去,打开盖子刚要喝,李斯拉住了韩非的手,失声大叫:“不能喝!”
韩非笑着推开李斯的双手,笑道:“且让我一醉方休!”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李斯拉着韩非的胳膊,哭得更加厉害。
韩非喝完,称赞道:“好酒!”
李斯起身,跪在韩非面前,趴在地上,大哭不止。
韩非拉起李斯,笑问道:“这酒里有毒,是不是?”
李斯红着眼睛惊道:“非兄知道,为何还要喝下?!”
韩非笑道:“如果无毒,贤弟怎么会哭得如此厉害?”
李斯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大哭道:“非兄恕我!”
韩非笑着,眼神却越来越迷离:“我怎么会怪你……真的很怀念兰陵学堂的时候……你我抵足长谈……我还要多谢你……让我少受些屈辱……韩……”
韩非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瘫软在李斯的怀里。
李斯抱紧韩非逐渐冰冷的尸身,仰天大喊:“啊——”
狱卒远远的看着这一幕,不敢过来,也不敢离开。
韩非躺在李斯的怀里,嘴角还露出一丝笑意。
他一生郁郁寡欢,只有临终之前才有一点笑意。
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解脱了。
他把一切看得太明白,却无力改变。
也许,只有死,才是他唯一的解脱。
……
李斯没有参加早朝,这自他当上长史以来还是第一次。
赢政觉得好像缺了什么,一下朝就让赵高去廷尉府打探。
赵高还没出宫门,就看见李斯顶着满头白发,失魂落魄的走过来。
赵高连忙迎了过去,诧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