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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从容开口道:“各位都是我的叔伯前辈,对老祖宗的规矩,自然比我清楚。唐门家规第二十三条是什么?”
唐门家规第二十三条是说当家主令与长老会起冲突时,以家主令为尊。唐且芳暗地里给他使了个眼色,小子糊涂了,你尚不是正式家主,哪里有资格颁家主令?
果然唐玉常站起来道:“那么敢问家主可曾射下雪屏鹤?”
所谓雪屏鹤,是指雪白屏风上绣着二十八只白鹤。屏风是白的,鹤也是白的,纵使屏风摆在眼前,也很难看清那些鹤的模样,远远望去更是一片雪白。若在十丈之外,用二十支花漫雨针,穿透二十八只白鹤的眼睛,唐门无上绝学才算修成,才可以正式接任家主之位,统领整个唐门。
唐从容是独子,接任时年纪又小,尚未练成花漫雨针,并没有射过雪屏鹤。众人也没有苛求这一点,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地提出来,还是第一次。
“那么,”接到挑衅的少年家主淡淡开口,“摆雪屏。”
唐且芳蓦然一掀眉,有把这几个字塞回唐从容嘴巴的冲动。他在一个月前走火入魔,凭那双已经失去知觉的双手,根本掌握不了相应的方向和力道。
“你疯了!”唐且芳低低地道。
唐从容淡淡一笑,片刻,雪屏已摆在司功房中的院子里。
院子极开阔,是平是唐门子弟们练武的场所。雪屏摆在十丈外,任谁看上去,都只是一面白茫茫的屏风。要在这片空白上,找出二十八只鹤眼,再用二十支针穿透,怎么听都是神迹。
唐从容的手垂在袖子里,初春的太阳下,他仍然穿着狐裘。风吹得柔软狐毛轻轻拂动,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望向雪白的屏风。
无数只眼睛盯着他的手。
他的手洁白修长,冰晶一样美丽,那枚刺青更是娇艳欲滴。
这样的手能使出神话般的花漫雨针吗?
唐且芳忽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不忍心再看下去,为了云罗障,为了真正的家主的权力,唐从容已把一切都压了上去。这几乎是一场必输的赌局。一个走火入魔的人怎么可能射中雪屏鹤?
眼角似有亮光一闪,唐且芳惊异地看到唐从容垂在袖中的左手焕发起一层冰晶似的光芒,这光芒令那枚刺青如同活了似的波动一下,转瞬又消失。
第一十五章
便在这时,二十支花漫雨针出手。
冰晶的针芒看起来像是一阵细雨。
太阳下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二十支长针钉入屏风布纹,发出“嘶”的一声轻响。
长老院八名辈分最高的长老上前查看,唐且芳自然在其中,他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上前,蓦然眼睛一亮。
一根针钉在鹤眼上!
两根针钉在鹤眼上!
三根针钉在鹤眼上!
四根针钉在鹤眼上!
……
二十根针,全钉在了鹤眼上!
八名长老互相看了一眼,运起十二倍的目力去找剩下的八只鹤眼。
二十支针不过是表相,剩下的八针才是花漫雨针的真正杀招——这八支针要靠内力凝成一线,洞穿鹤眼,无形无影,神出鬼没,无可阻挡。
有一只鹤眼上洞穿了一个小小窟隆,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直到找到了第八只这样的小窟隆,长老们才吁出一口长气,躬身向唐从容道:“恭喜家主,贺喜家主,雪屏鹤已破,家主天纵奇才,大功告成。”
周围的弟子们都拜服,“家主天纵奇才,大功告成。”
“你成了?!”唐且芳不敢相信地握住唐从容的肩膀,激动地摇晃,“小子你成啦!天哪,你在变戏法吗?你居然练成了?!”
剧烈的摇晃让唐从容微微闭了闭眼,靠得这样近,唐且芳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他的脸色差极了,肌肤几乎要变成手背皮肤一样的冰晶色。他的眼睛一闭上,仿佛就没有力量再睁开,“帮我。”唐从容低低地吐出这两个字。
唐且芳心头一凛,握着他肩上的手放在他的背心,一股内力绵绵传到他体内,真气所行之处,像一团棉花絮,没有一点着力处。唐且芳大吃一惊,唐从容的体内竟像是空了!
空了!什么都没有!
唐从容借着这一线真气睁开眼,环顾四周,淡淡问:“那么,现在可以颁家主令了吗?”
众人齐声道:“听凭家主吩咐。”
“好。”唐从容在阳光下精神微微一振,“一个月后,青城派弟子月深蓝入昆字十三骑修习武艺,为时三年。司功房传功领主与各弟子皆应悉心接纳,若有欺凌排外者,家法处置。”
“尊家主令。”
那么多人的声音汇在一起,恢宏壮大,这声音仿佛震得唐从容头脑微微一晕,他低声向唐且芳道:“走。”
唐且芳同他回去,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身形将另一只抵住他背心的手遮住。旁人看起来是祖叔公亲热地揽着家主的肩——祖叔公向来和家主亲近,家主练成神功,祖叔公也很高兴吧?
没能到达听水榭,唐从容的身子软软地倒下去。
唐且芳心里一沉,唐从容这副样子万万不能让长老会或是其他弟子看到,这条走廊随时有人走动,而无论拂晓轩或者听水榭都太远了。
第一十六章
春光正好,连绵的屋宇在淡淡阳光下一直延伸到远处,唐且芳心头一动,将唐从容带近左首一座院落里。
寂静无人,唯有风吹过花木的声响,这是前家主一位小妾住过的地方,她后来自尽在庭院中,传说这里夜夜有鬼哭,庭院一直空寂,没有人敢住进来。只有下人维持四时洒扫,平时少有人来。
这也是唐且芳遇见唐从容的地方。
唐从容双眼合上,宛如熟睡。唐且芳将他放床上,真气毫不停歇地渡过去,却没有在他体内激起任何一丝反应。他的肌肤渐渐冷下来。
怎么会这样?
唐从容怎么突然练成了花漫雨针?怎么又突然变成这副模样?
谁也不能给他答案,唐从容沉睡如死。
这个时候最好是把门中几个老头子叫来,一起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赶紧请来大夫……然而唐从容刚射了雪屏鹤,昏睡的消息一传开,家主令便要失效。
唐且芳心头毕毕直跳,这个时候,除了不停地输入真气,不断地试探唐从容鼻间的微弱呼吸,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
庭院寂寂,人声隔着重重门户传过来,院子里有鸟在叫,然而这一切都那么远,那么远。
唐且芳额角沁出冷汗,看着这乌木雕檐,这白玉围柱,忽啦啦时光在倒流,唐从容的面庞恍惚变成当年那个七岁的小男孩。
那年他十岁,那天是晚上,刚跟父亲吵了一架,无意中跑进了这所院子。淡淡星光下,院子里有个小男孩伫立不动,指尖有流光一抹,是一根极细的针。
小男孩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僵立着,一动也不动。
他终于看腻了,拍了拍他的肩,“喂——”那时方觉出不对劲,小男孩子的肩膀冷得像块冰——此刻虽然是冬天,但是人的肉身怎会冷到这个程度。
小男孩应手而倒,身体僵直,手臂乌青,脸色雪白。
事情如此诡异,且芳蓦然想起有关于这个院子闹鬼的种种传言,恐惧在那个时候如水一样漫了过来,几乎忍不住夺门而逃,然而目光落到那张小脸上,最终蹲了下来。
颤巍巍地将手指探他的鼻间——呼,还好,有呼吸。
且芳将他抱进屋子里,用自己才学了不久的内息为他推宫活血,掌心抵住他的背心,将真气渡过去。
时光在两人身上流过,当年顽劣的少年长成俊美的男子,偷练花漫雨针的小男孩子成为唐门家主。
然而今天,这十二年好像只是一场幻梦,唐且芳仍是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唐从容仍然是那个昏迷不醒的小男孩。
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昏倒在自己面前,而自己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他。真气绵绵渡过去,如十二年前一模一样的姿势。
十二年。四千多个日夜。如果想聊天,只需要穿过几重游廊院落便可找到对方。如果想去看某处风景,对方是第一个考虑的游伴。如果有什么事,对方是第一个想告诉的人。醉酒的时候,会要求对方留下来照顾自己——醉酒之后的胡话、失态,只有对方看见是没有关系的。
第一十七章
这么多年,时间漫长得浸入骨髓,让人相信这样的状态一生一世也不会改变。
可是这个人忽然躺在床上,肌肤冰冷,沉睡不醒。再叫他的名字也不会回答,再在他手上刺一枚刺青,他也不会生气。
——他会醒来吗?
能醒来吗?
这个在十二年来与自己的生命并生并长的人,难道竟有可能会离开?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两个人会一直在一起,如此天经地义。然而此时此刻,一丝彻骨的冷意从血液里渗透出来,唐且芳蓦然打了个寒颤。
“从容,从容,”他不敢收回停在唐从容背心的右手,左手轻轻颤抖,整个人被这个可怕的念头摧得失去方寸,眼眸紧胀酸涩,声音变得低哑,“你醒来,醒来——再睡下去,我对你不客气——”
唐从容的面容寂然。
唐且芳喉头发出一声闷响,抱起唐从容往外走。
什么家主令,什么云罗障,不要了,从容,你不需要!等我炼出天香,你便永远坐稳家主的位置,谁也动不了你——
长老或者大夫,随便找到谁帮忙搭一把手,不要让他一个人四顾茫然手足无措,不要让他一个人眼睁睁看着他毫无生气地躺在面前——顺便是谁,只要能救你——
唐且芳的步子快极了,掠出卧房,转眼到了院中,怀里的唐从容睫毛忽然轻轻动了动。
这微弱的动静还不如蝴蝶振翅来得起眼,唐且芳却感觉到了,猛地停下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