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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祖叔奶奶。”唐且芳似知道他想什么,“我这一生,只有她一个母亲。她把我当新生儿子一样疼。只是我父亲性情无常,有时会……会凌虐她……”他微微闭了闭眼,珠光映着眼角淡淡红晕,红唇美艳不可方物,“直到七年前,她死了,我也不想再留在唐门,所以故意毒杀司药房的弟子。”
第三十四章
所以他一开始就不让自己喊他“叔爷”,对这个身份,他一直抗拒。
所以他从小一直跟父亲不和。
所以他想要离开唐门。
“且芳。”唐从容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握住他的手。自己的手再也感觉不出这双手的温暖,可当年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从容,我不走了!我答应你,再也不走了,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跪了一夜,脚膝冰凉麻木,而他的怀抱那么温暖。
他一直是自己的温暖。
可自己竟然丝毫不知道他的心事。
一时之间,唐从容说不清自己的情绪,低声道:“你是为我留下来的,对吗?”
唐且芳道:“不是你还有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炼天香也是为了我,对吗?”
“是。你从没求我做过什么,那一夜你求我炼成天香。”唐且芳淡淡微笑,眼角红晕是那样美丽,“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不会反悔。”
唐从容再也忍不住,眼泪滚落下来,手掌捂住脸,冰冷浸入肌肤。
那一夜,他喝醉的了那一夜,一夜无梦,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有人一针针将视若至宝的母蛇血刺入他的肌肤。
不知道有人在那个晚上,做出断绝血脉后人的决定。
整个人气息难平,抽咽得几乎说不全话:“我……如果我知道会这样,我……我说什么也不会叫你去炼……”
他的眼泪,像水一样化在唐且芳的心里,唤起七年前便深藏在心中的那抹雾气,雾气漫上喉头,声音低涩下来,“你没有花漫雨针,也不知何时才能悟出云罗障的奥妙……从容,你只有我,而我只有天香。”
这样低涩的语气,让自己的心都一直往下坠,唐且芳吸了一口气,一瞪眼,“好了,长这么大了还哭,你是不是男人?司药房领主炼天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既然知道我是为了你,你也要为我着想,快快成亲生儿育女,最好生个女儿,过继给我。”
唐从容只是落泪。
他很少哭,对于一个执掌唐门的领袖来说,眼泪是多么可笑的东西。他站在唐门最顶峰,所有人都要仰视,怎么能在那些仰视依赖的眼睛前暴露出软弱?
他们是彼此身边唯一的朋友。没有辈分,没有尊卑,他们一直站在对方的身边,即使天塌下来,也是两个人一起扛着。
到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天,一直是唐且芳扛着。
需要保护的软弱,和被保护着的安稳,是一种酸软至极的滋味,整个人都乏力,只想大哭一场。
许多女人一旦有事便会哭,也许有时哭并不是因悲伤难过,而只是一种发泄,把那些心脏无法承担的东西化成眼泪,流出身体外面,这样心里和会舒服一些。
那些复杂错综的秘密,那些纠结的说也说不清的情绪,慢慢随眼泪流出来,心里渐渐感觉到一阵空明,清晰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形。他抬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犹带着泪光的眼睛清朗坚定,“且芳,你才炼天香不久,现在要罢手还来得及……做个正常人,做丈夫,做父亲,让你的妻子可以做母亲,这些你统统都可以做到——不要再提天香两个字,回到唐门,我即刻颁令禁炼天香!”
第三十五章
唐且芳很少看到这样坚决的唐从容。唐从容是温婉的,水一样的,再多的情绪也只是静静地流动,少有这样激烈的时刻。他的激烈与他的泪水拥有一样的力量,叫唐且芳的心像雾打湿了一样往下坠,“从容,你太天真。废天香和让一个外人进唐门可不是一样,即使你是家主,也会遭到家门的反对。你其实没有花漫雨针的实力,若没有天香,我们拿什么守护唐门?”
“我有云罗障。”唐从容道,“不久便是知书会召开的日子,届时我将向知书人问出云罗障的秘密。天香,再也没有必要存在这世上。”
“你想让我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唐且芳的眉头拧起来,“我已炼成一半,就算此时停手也解不了毒气。你要下禁令,长老会追究起来,天香的秘密暴露——你可想过这后果?”
“你眼下中毒不深,要挽回还来得及。再炼下去,落雪也救不了你!”
“他?”唐且芳轻蔑地一笑,“天香之毒,无人能解。”
“且芳,你不要太固执!”唐从容看着他,“听我一次。”
“从容,是你太天真。即使停了手,我也不再是正常人,何不一鼓作气炼成天香?”
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唐从容的目光似两柄清刃,锋利不可阻挡,唐且芳看着他,不避不让,如同世上最坚固的盾。
他没有说服他。
他也没有说服他。
两个人仍会按心中的念头去做——这一点没有谁比这两个更清楚,阻挡对方的念头也更加强烈。
马车里一片静默。
两人都没有开口。
春季风雨无常,马车走了一阵,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风有时掀起车帘,往里面灌进一丝水气。
唐且芳忽然道:“听水榭的荷花,这时候应该抽出新叶子了吧?”
他会开口,就表示争执已经过去了。
一直是这样的,争执之后,随随便便说句什么话,一切都烟消云散。炼天香,或者不炼天香,都是另外一回事。
唐从容没有回答,唐且芳凑近一看,原来是睡着了。头正靠在风口,唐且芳将他扶到里侧,靠在自己身上。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一晃一晃,唐且芳的心,仿佛也跟着晃动起来。
唐从容片时睁开眼,看到他的侧脸。
鼻梁挺直,红唇如血,唐且芳不同一般的俊美。珠冠流苏垂在鬓边,光华诱人。面颊靠在他的肩上,千初亲手织就的流云绸,触感十分柔软。
窗外雨丝如醉。
唐从容缓缓闭上眼睛,“且芳。”
“你醒了?”
“在我问出云罗障来历之前,不要碰天香。”
唐且芳偏过脸,含糊道:“那么,看吧。”
唐从容直视他,“答应我。”
唐且芳拗不过他,“哧”地一笑,“你就一点口也不松?好吧,我答应你。但是你也得答应我,如果知书人也说不出云罗障的来历,你就不许再干涉我炼天香,更不许颁禁令。”
第三十六章
这下轮到唐从容迟疑。
唐且芳眼睛望定他,不容他闪避,“你答应我,我才答应你。”
两双眼睛澄明透澈,黑白分明,这样的对视有一千一万次,这一次却不知哪里有什么不同,唐从容发觉自己无法把目光逼到唐且芳亮着珠光的眸子里,偏过头,“……我答应就是。”
就这么说定了。
下雨天,道路泥泞,马车颠簸,唐从容说不出的疲乏,几乎是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心中醒了,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唐且芳,迷迷糊糊又要睡去。
唐且芳撩开他的床帐,“从容,起来吃东西。”
唐从容困极,卷着被子往里翻了个身,唐且芳扳住他的肩,“吃完再睡。”肩头只有一层单衣,底下的肌肤光滑柔软,纵然隔着一层布料也感觉得到。唐且芳有点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小时候捉蝴蝶,满手沾花粉,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不饿……”
“你晚上就吃了半张饼,不饿才怪。快起来陪我一起吃。来来来,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红枣粳米粥。”
他一面说,一面用一只手在碗上轻扇,把粥的香气扇到唐从容的鼻子里。唐从容的鼻翼一动,眼睛慢慢睁开来,“你做的?”
“自然。寻常人做得出这么香的粥吗?”
粳米的香气,红粥的香气……唐从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披衣起床。
在很早的时候……十三还是十四岁?唐从容体内蓄积的寒气多到影响了体质,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几天四肢发冷精神倦怠的日子。这个时候胃口极差,常常一整天水米不进,只有唐且芳熬的粥,他会吃两口。
唐且芳的粥是用瓦罐熬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方法,熬出来的粥特别香。七岁那年的冬天,他偷练花漫雨针晕倒,被唐且芳遇到,熬了一罐粥等他醒。
软粥入口,多年前的往事,那样远又那样近。
对方有什么麻烦就尽力去解决,有什么惩罚就一起去承担……无数个日子都是这么过来,两人之间没有辈分的高低也没有地位的差别,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对方弱或是比对方强。但这一刻,唐且芳心里却有一丝异样的柔软——
——想让他站在自己的身后……
——那绝望的样子,流泪的样子,再也不要有……
——最好永远都能像此刻,轻语缓语,融融光芒,为一碗粥而露出笑容……
“既然你这么喜欢……”唐且芳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在春夜里,那样温柔,“我可以每天做给你。”
唐从容看了他一眼,“小心,答应了我的事,就不可以反悔。”
唐且芳眼眸闪过一丝珠光,光华耀眼,“答应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反悔过?”
这是事实。唐从容低头微笑,放下碗筷,懒洋洋又要往床上躺,唐且芳皱眉问:“吃了东西精神还这么差?你不舒服?”
第三十七章
“嗯,坐马车颠得骨头痛。”
“真是,做男人娇贵到你这分上,也是一奇。”嘴上说着,唐且芳挨着床边坐下,“我替你捏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