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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遗梦-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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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白张恕这种男人对于所爱的女人有着苛刻的要求。这种男人大多是唯美主义者,恐怕很容易对于被爱的对象突然失望,而这种失望恰恰又是她无法容忍的。因此她惟一的办法便是逃遁。可是,在这种年龄,逃遁也不过是一种演得令人厌倦的老戏了。她真想试一次,全身心地试一次,不去考虑结局,只作为种美丽的人生体验,去爱一次,被爱一次。
但是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这体验恐怕早已变成不美丽的了。这大约便是她永远不能真正快乐的原因。

他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她眼前。
那个夜晚很安静,因此敲门声也很安静。她开了门,他出现了,安静的灯光马上流淌在她身上。她看见了那高高瘦瘦的身材,那又宽又平的肩膀。她见了鬼似的向后退了两步。这样,他看见灯光恰好把她的头发勾勒出来,一道金色的颤抖的光。接着他好像看见她眼里突然出现的恐惧。
她的恐惧是由于做梦与应验的老故事。这样的应验已经有许多次了,但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梦中的主人公会突然在现实中出现,而且是在一个安静的夜晚。
许多年之后,肖星星向我这样描述她当时的感觉:我以为那梦又在继续做了。我以为那男孩的手腕上很快就要冒出鲜血。我几乎要掉头逃跑,从腥红色的梦魇中逃掉。
而后来发生的故事证明她真的逃掉了。他却没有。

“我可以……可以喝水吗?”那男孩这样问。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到了。他的脸上,皮肤变成一片片焦褐色的鳞片,嘴唇渗出淡色的血,喉节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当然……”她喃喃地说。
接下来的事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他喝了水,由于快几乎呛出来了。她看着他那滚动的喉节,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怜惜。那好像是许多年前的某一个镜头的重复。他还在尴尬地端着杯子的时候,她便为他烧好了洗澡水。是用那个小电炉烧的,张恕帮她接上的电源。
接着她在那个小电炉上烤玉米。慢慢地翻动着,玉米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小屋。紧闭着的盥洗室关不住哗哗的水声。这水声在这个安静的夜晚给了她一种近似温馨的安全感。她懒懒地坐在那儿,听着水声,闻着玉米的香味。暖洋洋的,好像一闭眼便会香甜地睡去。
后来那男孩子终于湿漉漉地出来了。湿头发像一丛丛剑麻似的直立着,换了干净的T恤衫和短裤,都是旧的,看上去却很舒服。原来他是个很俊气的男孩。梦中那个男孩子似乎永远笼罩着一重雾霭,而眼前的男孩却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灯光下,她甚至可以看清他唇边柔软的唇髭。
只是他的眼睛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她知道只要那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这男孩就会进入梦乡。他实在是太疲倦了。她想他睡觉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就在这儿凑合一夜吧,现在你没办法找住处了。”她淡淡地说。其实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一直在怦怦地跳。她弯下腰把一套被褥分成两份,铺了一个地铺,然后很利索地坐上去,像平时那样盘腿而坐。
“这……这……这怎么行呢?不不……”那男孩的眼皮几乎要粘在一起了,但依然很顽强。他顽强地站在原处,羞涩地微笑着,那微笑里全是感激和歉意,“还……还是让我睡地铺吧。这已经很打扰了……”
男孩的声音很好听,用词也很得体。不过那声音已经非常疲倦了。她一开始就发现男孩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在后来的接触中果然不断地证实了这一点。而她其实是常常动摇的。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确定了这种格局,以后一直没有什么改变。
结果当然是固执的人取胜。疲倦的男孩一倒向地铺,便在玉米的香味中睡着了。他睡得很安静,连鼻息声也均匀轻缓。在她的记忆中,还不曾有哪个异性睡得这么安静,连她只有四岁的小儿子睡熟了也会发出咯咯的咬牙声。
她像平常那样把双臂枕在脑后。但是玉米的香味和均匀的鼻息声像蒸气般袅袅上升来。那是一种充满诱惑的蒸气。后来她索性打开灯,从床上俯视那男孩安静的面容。


很多年以前也有过这样一个男孩。瘦瘦的,高高的,肩膀又宽又平,只有发式不一样。那时的男孩都留寸头,长一点,便要被人斥为“流氓”。还有,那个男孩似乎更聪明,因此也更多疑更固执。
总之那个遥远的男孩是很偶然地进入她的生活的。有一天,她去看一个朋友,在那个朋友家里遇见了那男孩。那男孩肯定是有点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而且,那瞳孔仿佛是淡金色的,美得奇特。十多年之后她才在一本廉价的书上找到了关于这眼睛的介绍。相书上说这种眼睛叫做虎眼,乃了:贵之相。所以她想他脸上一定有什么缺陷破了这贵相,不然他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那男孩的名字叫晓军。
 
张恕兴冲冲地敲响星星房门的时候,男孩刚刚从地铺上爬起来。
肖星星仍然静静地躺着,仿佛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张恕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那男孩对他善意地笑笑,开始啃玉米。张恕差点儿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一颗颗金黄色的玉米粒被碾压得粉碎,变成金黄色的汁液。张恕想起这种汁液便嘴里发酸。他转开头,看见电炉上的小锅子冒出滚滚热气。
“散步去吗?今几天气很好。”他看着电炉子说。“她不舒服,昨晚没睡好。”男孩也看着电炉子说。星星默默无语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圈光,灰尘在那光圈里发亮,然后慢慢地沉落。
“星星,我有话要跟你说。”张恕感到心里空前的软弱无力。星星这才转过头,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这是她的本来面目,毫无矫饰有一种极生动的美。
“是你……实在对不起,”她不知为什么脸突然红了,“我昨晚没睡好,太困起不来了。”慌乱之中她觉得自己不知所云。很久之后她还在为自己的回答后悔。“没睡好,起不来了”,这种话背后有着太多的耐人寻味的东西,特别是对于一个刚刚对她发生兴趣、强烈地关注着她的男人。
张恕尖刻地瞥了那男孩一眼,转身走了。
他其实是不愿显得不快。好像不快会助长那男孩的骄气似的。外面的天气的确好。天少有的蓝,空气清新又湿润,就像他们相识的那个早晨。

张恕觉得自己心里有种隐隐的创痛。
当他看到那男孩从地铺上坐起来的时候,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惊奇。他的骄傲使他想立即离去,但同样是这种骄傲,使他不甘于轻易认输。
何况星星那种大梦初醒的样子实在动人。这副样子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头发乱莲蓬的,颊上是两片潮红,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地看过来,像两痕清水般水汪汪的,真是一副不修边幅的安琪儿面孔。
于是他竭力想用另外的面孔来冲淡这个面孔。他奇怪自己在远离家庭的时候常常把妻子的容貌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她身体的局部,譬如,她那有些下垂的生着栗色乳头的乳房。这乳房常常让他倒胃口。那是他回城之后,有一天,他去一个老同学家里聚会。老同学已然进了一家地毯,每月可挣上非常可观的四百八十大毛。那一天去的人他大多不认识,足有十一二个,后来袅袅婷婷地来了一位女士,老同学介绍说她叫王细衣,钢琴弹得很好。那女士倒也大方,坐在那架老掉牙的钢琴前便弹将起来。是那道脍炙人口的“献给爱丽丝”。她的确弹得很好,而这熟悉的曲调常常带给他莫名的忧伤和亢奋。他们开始来往了。在入秋的某一天,他们坐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她告诉他自己是省委书记的女儿。他长时间的沉默不语之后,忽然说:“我一直以为你是知识分子家庭,你的名字很像个书蛀虫起的。”后来,他忽然感到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并送往一处温暖柔软的所在。他要抽回手已经来不及了。那是他头一次触到真实的女人的器官。是的,很多人都说她的妻子美丽,但他却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他不认为他妻子那张标准美人的脸是美的,而且一旦离开她,她的脸便变成了一个苍白的、没有五官的符号。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实啊!但他从来不敢承认。由于这个他恨自己。他找出种种理由来证明妻子的高尚与自己的卑劣,假如没有妻子的勇敢举动或许他这辈子都结不了婚。对于女人,他总是徘徊总是抱着一种审视的态度远远地观望。在开始的几次做爱时,他总是对她的体毛莫名地反感因为这太不符合他的审美趣味了。待到所有最初的神秘与冲动统统过去,他心里留下的只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至于儿子,他却完全是另一种感受。自从他捧着这个小小的生命从产院中回来,他就把他视作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儿子生下来只有三斤多,连哭都没力气,只会发出“咕咕”的声音,因此起了个小名叫“咕咕”,大名也就顺着叫做张古。从儿子出生到三岁,他大概把儿童医院所有诊室的门都踏破了,大夫们见着他就皱眉头。好不容易三岁之后上了幼儿园。第二天阿姨便来了电话,说张古发烧肚疼不吃饭。自此之后这电话便没有间断过。慢慢的他也懂得常常往阿姨手里塞个票,每逢新年送个挂历什么的,电话的次数果然少了些。但孩子瘦得厉害,于是他每天下班都要转到自由市场买一两样儿子爱吃的菜,还要不断地买些婴儿画报之类以填充儿子精神上的需要。他所在的科学院实验室领导对于他的“良父”形象大为不满,因为要保持这种形象必然要影响工怍。在领导眼里,他当然被划为那种最没出息、最没进取心一类的人了,尽管他有时做的大型实验相当漂亮。而且他还没有文凭,返一点,早已被妻子放在嘴里反复嚼过,嚼得像泡泡糖一样无滋哮了。有一天,妻子冲着他的脸大声喝问:“我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其实他什么也没想,他只觉得命该如此。而且,他觉得自己对儿子负有责任。他总觉得待儿子懂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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