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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哗,给你照张像好么?”“好。”
她举起相机,他把脸转过来正对着镜头,那点淡金色立刻消失了。是的那只是佛光的折射,而不是他眼睛本身的色彩。
“怎么样?”
“挺好的。”她笑一笑。“给你也来一张?”
她坚决地摇摇头。他轻轻搂住她,她打了个冷战,随即软软地伸出手臂抱住他的颈子。他的身子很热很热。
“真好。”他轻吻着她的头发。“什么?”
“真好,一切都好。”他的眼睛里竟涌出了泪水,“就这样永远站下去,变成两座石像就好了。”
“你可真是个小情种。”她俯在他的胸口,能感觉到那里强有力的心跳。她再次感到他青春的活力。不,他太年轻太年轻了。她得到了他,就会很快失去他。她不能忍受失去他的痛苦。
“可惜,我已经不是恋爱的年龄了。”她收回两条手臂,怕冷似的抱在胸前。
“爱情难道还要分什么年龄阶段吗?再说,算,算命先生不是说你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么,告诉你,他也对我说了,我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岁,这样,我比你还大好多哪。”他温柔的看着她。她的头发闪着柔和的光泽,笔直地从中间分开,露出自得发青的头缝。他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把嘴唇凑近,他看到她的眼神有迷离,头轻轻转了开去。
“怎么了?”
“我不喜欢这样。”“为什么?”
“对你们这些人来讲,这样太容易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没打算让你明白。”
无晔长睫毛上的泪水一下子干涸了。他觉得一座迷宫藏在她的身体里。往往是蜿蜒曲折地盘旋了很久,却发现自己迷了路。但他喜欢这迷宫,喜欢这不可解,他把它看作是对于自己智力的一种挑战。
“你觉得,你可以把精神的爱和肉体的爱分开么?”他皱着眉头一脸的严肃。“是的。”“你说得根本不对,精神和肉体根本是不可分的。由精神到肉体,又由肉体到精神,这中间根本不应当有任何障碍,这才是一种自然的完全的爱。”
“也许是。可是你想过没有,在你实现了所谓完全的爱之后又会怎么样?你想过了吗?!”
他吃惊地看看她。他觉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任何东西都不能完全,如果完全地实现了爱,爱的生命也就结束了。下一步就是仇恨或者死亡。当然,死亡比仇恨还好点。”
他不吭声。棱角分明的唇闭得紧紧的。“这是胆小鬼的论调。”良久,他忽然嗫嚅地说。
一片沉寂。惨白的太阳已高高升起来了那一片金光变成许多许多的白光,比太阳本身更加惨白。
很长时间她不敢相信他在反驳她。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但是他像平常下决心时那样,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点没有退缩的意思。
“你说得对。”很久很久,她轻声说,然后转身走了。
他一个人站在那儿。风把他剑麻般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他变成了一片镂空的剪影。留下的只是地上瘦而长的硕大黑影。
不知为什么,陈清的故事对于张恕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在陈清的故事里,美就是美,丑就是丑,善就是善,恶就是恶。而张恕现在宁愿喜欢美善与丑恶互相渗透的混合体。每当他从美中发现丑或善中发现恶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欣喜。他觉得,吉祥天女之所以吸引他,证:因为她的面目变化万千,在尉迟乙僧的笔下可以和儿子共浴嬉戏,而在藏传佛教中竞披着“亲子之皮”。而且她在婆罗门教、印度教、佛教和藏传密宗中都是身份显赫的主神,应付裕如,游刃有余,这本身便可以说明一切。
这种感觉加深了他对于女性的恐惧。他想起玉儿,想起郡位被称作菩萨的女人,似乎在她们身上都能印证一种变幻莫测的、远古灵物的特质。唯独肖星星,大约穿着一件厚厚的坚硬的甲胄而且穿得过久,似乎已经与她的肉体融为一体,使他无法破译,究竟什么才是真的她自己。
传说古时候,三危山叫牛脊梁山,并没有那三座险峰。这山早挂太阳晚挂月,满山都通亮。可忽然有一天,太阳和月亮都没有了,大伙东打听,西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天狗干的坏事!天狗抓住了太阳和月亮正躲在一个山洞里想慢慢吃哩!
大伙急着去救太阳和月亮呵!当地有弟兄三人叫大危、二危、三危,从小武艺高强,三弟兄聚了成千上万的乡民,手持灯笼火把,由山神带路,找到了天狗住的山洞。
天狗在洞里听见外头火炮震天,锣鼓齐鸣,吓得心惊肉跳。跑出洞门儿一看哪嗬。刀、枪、剑、棍,不知多少人来杀它!它这么一惊非同小可拖着尾巴就跑。大危手快呀,一剑砍下它半个尾巴,天狗疼得卷起尾巴溜了。从此狗走路时总卷着尾巴跑。
太阳和月亮救出来了,牛脊梁山又是一片通明。三危弟兄怕天狗再来偷太阳和月亮,就住在了山上,守卫住太阳和月亮。天长地久,三危弟兄变成了刚劲挺拔的三座山峰。人们为了铭记他们舍己为民的功劳,就把牛脊梁山改名为“三危山”。
陈清讲完,张恕草草把这故事记下来。他看到肖星星在门口出现了。
张恕喜欢在沉默中观察女人。
肖星星和大多数女人一样,经不起沉默的煎熬。在寡言者面前她会不自觉地变成一个饶舌者。只是她的语言并非表达,而是掩饰。
张恕看到了这一点,却不明白她究竟想掩饰什么。
肖星星其实喜欢扮演高高在上的角色。而在张恕面前,由于他的强大,她只能伪装天真,这是她不愿和他过多接触的原因之一。
他总是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进入她的房间,而她却从不残任何理由回访。
所以当她袅袅婷婷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有点儿意外。
“听说你们去榆林窟的途中遇难了,是吗?”他打量着她。那天他去看过她,但走到门口就回来了他听见无哗的低语声。“是啊。”她一副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我们俩还算命大,没有被敦煌‘百慕大’吞没。”
“哈,你又有新的理论根据了。看到榆林窟的三眼佛了么?”“什么三眼佛,车在盘山公路那儿就翻了!根本没上去!”陈清眯起眼睛盯着她:“少年后生,黄毛、厂头,知道个甚!”他缓缓地讲道:……榆林窟的大佛爷,脑门儿上有一颗乌黑乌黑的大眼珠,所以叫三眼佛。当年塑佛像的时候,供养人让工匠在佛脑门儿上加一只眼珠,害得工匠犯难哩!工匠想啊想啊,最后想实在找不到眼珠的时候,就把自家的眼珠挖出来。就这么一想,身边的小河水立刻哗啦啦响起来,他定睛一看,嘿,一只老蚌张开了嘴,含着一颗通明透亮的珠子!工匠美疯啦,捧着珠子就往洞窟里跑!说也奇怪,先前,这地方风沙大,洞窟里老是尘土飞扬,自打大佛爷的脑门儿上多了这颗珠子,风沙就再不入洞了,所以俺们的先人都叫它做避尘珠。大佛爷高兴叫人看的时候就天气晴朗,不高兴的时候就飞沙走石,你们那天去是赶上大佛爷发了脾气,管保你们那车里有走背字儿的!……
“您看我像走背字儿的么?”星星调皮地冲张恕一挤眼。
陈清哼了一声,“你倒不像,俺看那小伙子,叫啥无晔的,嘿名字就拗口,俺看他悬。没叫他去大叶住持那儿看看相去?”
星星心里忽悠一沉。陈大爷和大叶吉斯在这一点上竞合拍了。难道她真的要给无晔带来厄运么?如果这样,她必须立即离开他,永远永远。
那一天天气阴沉。从清晨起空气中便漾起一层雪雾。她打开门,一股浊气扑来,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无晔靠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站在雾气里。那车是张恕的。“走吗?”
“走吧。”
“张恕不去?”
“他说有事儿。”无晔顺手拿过她肩上的挎包,挂在车把上。“要是你请就没事儿了。”
“胡说。”
挎包太大,无法上车,她又把包拿回来,挎上,坐在车后。破车嘎吱吱地响起来。
“这包真讨厌,把我肩膀都快勒破啦!”她觉得包上的两根细绳好像已嵌进肉里。
嘎吱声戛然停止。他捏闸,两条长腿着地,转过头来。那姿势,那目光中的柔情,都似曾相识。她的心怦然一动。
他下了车,把包从她肩上取下来,放在车后,“让你别拿,还非逞强。”他好像一下予变成个老大哥,不由分说地把她抱到车前的大梁上。“这怎么行?!”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暖烘烘的胳膊像铁铸的围墙,她牢牢地被封闭在围墙里。她感觉到他呼吸的迫近,觉得自己的肉体似乎正慢慢融化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再也无法抗拒什么了,她觉得围在她胸前的那条手臂随着车身的颠簸在无意中碰撞着她,好像一股电流传遍全身,一直传到最隐秘的所在。好久,好久,她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闭上眼,感到晕眩,她简直想在这极度的晕眩中死去。
“你怎么啦?”他低下头,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抖。
“我们。我们别去了,我好像……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别那么迷信,跟我在一起,没问题。”他又变成了一个男孩,十分自信地挥一下手,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他们首先看到了那个小卖部。
小卖部孤零零地设在山腰,两只黄狗对着他们疲惫地看了一眼竞一声也没吠。
“咦,这狗为什么不叫?”
“大概是佛本生吧。”他嘻嘻一笑。
“你总是这样亵渎神灵,要遭报应的。”
“我已经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了。”无哗说完,蹦跳着跑过去抱起一只大黄狗,那狗竟毫无反应地垂着耳朵。她急忙举起相机为他抢了几个镜头。
这时一个纤瘦的姑娘出现在小卖部门口。
姑娘的长发在雾气中呈现一种诱惑的铁灰色。她穿一身灰色紧身便装,像一把剑~般直挺挺地站着,凛然透出一股冷俏之气。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们两个一点也听不懂。星星向她笑笑,她毫不理睬。于是两人径直向窟门走去。那姑娘忽然在他们身后哇啦哇啦地大叫起来,星星感到那是一种金属刻画玻璃的锐声,她内心的恐惧几乎达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