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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说:“也不尽然,借古讽今而被杀头的也不少见啊!”
刘基说:“看来我这碗饭也吃不安稳了。”
朱元璋大笑说:“其实伯温先生当丞相、当太史令都是驾轻就熟的,我冷眼观察,先生最能胜任的当是监察御史。”
“殿下这可找错人了。”刘基说,“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自己有这份天才?”
宋濂说:“你还真行。”
“你害我呀?”刘基狠狠瞪了他一眼。
朱元璋说:“眼下就有一桩案子,这次统兵去打张士诚,伯温先生就不要去受鞍马劳顿了。”
刘基笑着猜,一定有比鞍马劳顿更苦的差事让他干。
朱元璋说:“人都说先生料事如神,请猜猜看。”
刘基故意打诨:“不会是让我到大都去当说客,劝元朝至正皇帝让出金銮殿给别人坐吧?”
朱元璋说:“先生真能开玩笑,那不成了与虎谋皮了吗?”停了一下,他说,“二位先生想已有所耳闻,有几个御史联名告了朱文正。”他的目光在二人脸上盘旋,显然要听个说法。其实刘基早猜到朱元璋兜圈子必是为此事了。
宋濂故意轻描淡写,说朱元璋未免小题大做,文正年轻有为,也可能在小事上疏于检点。殿下也不能不想到有人妒嫉,树大招风,这是常识。
刘基却在一旁笑。朱元璋问:“先生笑什么?”
“我笑宋濂说人好话说惯了,张口就来。”刘基说。
宋濂不悦道:“这叫什么话?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嘛,岂可强求一律?”
朱元璋问刘基:“先生以为如何?”
刘基说:“这好比一支毛笔,上面刻着四个字:”小大由之‘。要大可大,要小可小,但要大要小全看殿下的意思了,岂可问我。“
朱元璋颇为不快道:“我是要秉公执法的,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先生都忘了吗?”他听这“小大由之”特别刺耳。
刘基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同样是古训啊,这不也是小大由之吗?记得当初殿下因朱文忠滥杀美女事,已经把他下到牢中准备问斩了,后来不是也放了吗?”他揭这个老底,未尝不是对朱元璋的讽谏。
“先生你不能这样说呀。”朱元璋强调当年放了朱文忠,实在是因为自己觉得应从大局着眼,不是杀几个人的事。
刘基不想深谈下去,笑道:“所以连我也是小大由之呀。”
朱元璋说:“我知道你想什么。是啊,可能犯法的是我的亲人,投鼠忌器,派谁去都是个令人左右为难的差事,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人合适。”
宋濂立刻替朱元璋圈定了人选,一个是伯温,另一个当是胡惟庸、陈宁当中的一个。
刘基对宋濂说:“你这人好呆。”
宋濂说:“我怎么呆?那胡惟庸怎样被殿下看上的?不是由于剥人皮剥出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宁国县吗?陈宁不是因为用酷刑整饬吏治,才有个陈烙铁的绰号吗?这都是不徇私的廉吏呀。”
刘基说:“酷吏并不等于廉吏。我说你呆,是因为殿下选的两个人,一是我,另一个是你。”
宋濂不信,目视朱元璋,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朱元璋大笑。
宋濂问:“真让他言中了吗?”
朱元璋说:“一点不错,我想我不用多费口舌,再说什么了吧?”
“不用,不用。”刘基抢先说,“就看这搭配法,便尽在不言中了。”
朱元璋又笑了,是满意的笑。
宋濂却哭丧着脸,他平生不爱招惹是非,却偏偏派他这么个注定不会讨好的差事。
朱元璋喝足了茶,同刘基、宋濂来到竣工的聚宝门。朱元璋看过有四层门券的聚宝门和瓮城、千斤闸、藏兵洞,表示满意,工程浩大辉煌,望着这城楼,有一种庄严感。
钱万三介绍,二十三个藏兵洞可埋伏甲兵三千人,万无一失。
朱元璋登上了华丽的城楼,他认为通济门、朝阳门、正阳门各有千秋,还是这座门最宏伟。
钱万三说:“这都是按皇上亲手绘制的外城四门图啊,在下不过是施工罢了。”
朱元璋笑呵呵地说:“你也辛苦了。”他心想,你到底摧眉折腰了。
钱万三毕恭毕敬地在城楼上设了一桌,铺上红条毡,上面放着要悬在门楼上的巨匾,蓝地已涂好,只待题字喷上金漆。
朱元璋仰观画栋飞檐的城楼,问:“这楼倒塌了几次?”
钱万三禀报说倒了三次,都是建好后什么征兆也没有,轰隆一声便坍了。幸亏后来杨宪请来高人指点,地基里埋了聚宝盆,才顺利建成了。今天单等着殿下题匾了。他亲手摆上砚台,又把一支提斗递到朱元璋手中。
朱元璋抖了抖腕子,突然说他的字不行,有圣人门前念《三字经》之嫌。他看了刘基一眼,说有人告诫过他,字写得不好,如果不题,别人还以为深藏不露,到处题字,贻笑大方。
刘基说:“殿下在这儿等着我呢。但我也说过,会写字的君王不一定会治国,南唐后主、宋徽宗都是这样,相比之下,对于君王来说,不会写字便不是大缺憾了。”
朱元璋听他这么说,心里痛快些了,他说:“伯温的字比王羲之都不逊色,你来题吧。”
刘基说他不能题。题字,要讲身份、名气,是字以人贵。将来人们品评此门的大匾,会因为是殿下的字而感到珍贵,并不是因为字写得如欧柳颜赵。
朱元璋笑道:“伯温先生是懂辩术的。好吧,这座门叫什么门啊。”
钱万三说:“原来殿下赐名叫紫金门,取紫金山之义,后来我给改了,叫宝金门,底下有宝又有金啊。”这一说,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钱万三真是斗胆!
朱元璋一脸不悦,他看也不看钱万三,接过提斗看看,拔去几根杂毛,又掷笔于地,钱万三慌了,递上一大把各种规格的笔。
朱元璋选了一支湖笔。
刘基在一旁悄声对宋濂说:“这土财主又自讨苦吃!王城的门,他不经层层禀报,竟擅自改名,无知而妄为。”
朱元璋想了想,在匾上写了“聚宝门”三个大字,但宝字少了上面一个点。
不识趣的钱万三还说:“不对了,不是聚宝门,是宝金门。”
刘基忍不住窃笑。朱元璋根本不理睬,掷下笔,好歹没有发作。
偏偏这个蠢头蠢脑的钱万三还要卖弄文墨,他走近题好的大匾,端详一下,说:“殿下,这宝字少了一点。”他拾起笔递给朱元璋,意思是请他添上一笔。朱元璋怒冲冲地说:“我就是要夺这一点!”
钱万三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刘基怕他再触霉头,说:“快拿去喷金粉吧。”
看不出好歹的钱万三凑上来说:“殿下,这聚宝门三个字您题了,我也不跟您争。外城还有三个门,内城门更多,北安门、东安门、西安门,内城的正阳门、午门、端门、承天门,不拘哪一个,殿下发发慈悲,让我也题上三五个,在青史留留名,我好歹也出了一大注银子啊。”
他万万没有想到,朱元璋忽然暴跳如雷了,厉声道:“你这狗东西,仗着有几个臭钱,竟骑到我的头上来了!来人啊!”
后面的侍卫一拥而上,等待指令。那钱万三尚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错,惊愕地望着震怒的朱元璋,不知所措。
朱元璋命令侍卫把他押下大牢!
侍卫按住钱万三的肩膀,把他推走了,钱万三一路走一路大叫:“冤枉啊!我出了钱还有罪了吗?老天啊,这不公平啊!”
朱元璋一转身,才意识到他最敬重的两个贤士在场,自己未免失态,没胸怀,便带有三分解释地说:“这等刁民,你给他脸他不要脸,人富了心肠黑,自古皆然。”
刘基却像没听见一样,对宋濂品评地上的一根野草,他说:“这草叫踩不死,不管千人踩万人踩,转年春风一起,照样出新绿。”
宋濂不置可否地笑笑,掉头去望大江。朱元璋一脸无奈。
钱万三被扔进没有窗户的黑牢中,没有床铺,地上只有一堆烂草,臭气熏天。钱万三央告牢头说:“求你了,给我家个信,给我送铺盖来,还有吃的,也别忘了尿壶……”
牢头嘲笑地说:“你以为你还是大富翁啊!你是犯人!你有钱也没用了!还要尿壶呢!要不要把女人也接来呀!”
受了抢白的钱万三说:“牢头大爷,给我捎个信吧,给中书省的杨宪大人捎个信也行,他是我小舅子!我给你五两银子,不,十两,二十两也行。”
牢头一本正经地说:“谁敢要你的银子!吴王早料到你会使钱的。吴王说了,叫你尝尝穷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谁敢拿你一文钱,立刻砍头。谁肯为几两银子陪你掉脑袋呀!”
钱万三一屁股颓坐下去,恨恨地也是无奈地想,这朱元璋和有钱人有仇怎么的?不就是放狗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吗?
同样的话,几乎同时出在宋濂口中。
“真有点与富翁为仇的意思。”宋濂一边下棋一边说,“今天处置钱万三太过,传出去好吗?天下富人谁还敢来巴结吴王?”
刘基也不喜欢钱万三,浑身上下铜臭味,也着实可恶!他利令智昏,居然想和吴王争高下,要在城门匾上留下墨宝……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玩笑归玩笑。”刘基说,从国家长远大计看,杀不杀钱万三事关重大。必须免他一死。倒不单单是为了救他。
“你去劝吧。”宋濂抢先说,“况且他又与杨宪是亲戚,你若说服不了吴王,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事我不行,”刘基说,“你得费费心。”
“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宋濂一边下棋一边说,“我只不过是教书先生。”
“我也一样,一个先生而已。”刘基说,“不过你我碗中还是有肉的。”二人又一齐大笑。
刘基早打好了主意,他二人都不必出面,他要宋濂再进宫里给世子们讲课时,顺便请马王妃向朱元璋进言就行了。
宋濂说:“亏你想得出,真是个好主意。吴王对马妃的话不说言听计从,也是要仔细考虑的。吴王对我说过,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他说他有今天,多是马妃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