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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说:“你这人,这就太苛求于人了。姑且不说他认错是不是真心的,毕竟在苏坦妹的碑上刻了,千古流传,这也不容易了。”
刘基说,那怎么办?把自己卖给朱元璋?
宋濂哈哈大笑起来,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在兜售自己,趁现在还能卖个好价钱。说得刘基也笑了,拂乱了棋局,又是一局没有胜负的棋。
宋濂说:“何不占一卦?”
刘基说:“自己的事,我向来不问卜,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
宋濂说:“正因为不滥卜,才更灵验。”
刘基一笑,拿出三枚制钱,连摇六次。宋濂凑在一边看,原来是晋卦。
刘基说,是晋卦。坤下离上,此卦下经卦是坤地,为母,性驯顺,上经卦是离火中女,性依附。《象传》说,明出地上,晋。意思是说,太阳升上天空,大地一片光明,万物得以生根发芽,引申其义,是暗指人的前进、升迁。《象传》还说,君子以自昭明德,君子要自己显示内在的光明正大的品德,让君主和天下黎民都知道。
“好啊,这正应了你的抱负啊。”宋濂击掌道。
再看晋卦的第三爻,六三,众允,悔亡。
宋濂道:“这是指众人应允,就可消除后悔之心了?”
“正是。”刘基解释,“六三为阴爻,体性柔弱,却处在阳刚位置,不当位又不中,因此可能有后悔之心,这正是我出山与否举棋不定的原因。不过,这里表明,如果六三以其德干出丰功伟业,得到天下人认可,就很值得了。”
宋濂说:“既如此,就不必犹豫了,投奔朱元璋,是天意人心合而为一呀。”
第二十九章
给他多大的官都不稀罕,是对他人格的亵渎,索性什么也不给。夫子庙里住进刘伯温,他却不相信灵气,半部《论语》能治天下吗?至少赵普没有讲真话。
胡大海陪朱元璋在竹林茅棚里住了几天,挨了不少蚊子叮咬,早不耐烦了,他见朱元璋脸上都让蛟子咬出了大包,就劝朱元璋还是回金陵去吧。这刘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就是个姜子牙,这么端架子也太可恨了。
朱元璋让他不要急,人心总是能感动的。
正说到这里,门外有人高叫:“平章大人,刘伯温府上来人下书了。”
朱元璋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得到刘伯温了!”
胡大海不屑地看了冯国用一眼,说:“说不定那刘伯温又玩什么花招呢。”
冯国用说:“这回不会是花招了,必是婺州立碑的事让刘伯温知道了。”
进来的人正是刘基的儿子刘琏,他双手捧上一封信,说:“家父请平章朱大人到家里去。”
朱元璋喜不自胜,一叠声叫:“拿衣服来,换吉服。”又吩咐胡大海、冯国用等人也换衣服。
胡大海不情愿:“我这不是很好吗?见皇帝,这身戎装也说得过去了,是新的呢。”
冯国用也催他马上去换礼服,见高人贤者,是不能穿军服的。胡大海悻悻地说,“说道还不少!”
朱元璋悄声问冯国用:“礼品带着吗?”
冯国用有几分犹豫,他听说方国珍、张士诚聘他的礼重得很。言下之意,比富贵比不过人家。
朱元璋受了启发,便说:“什么礼品都不带,只带我的聘书。”
冯国用会意地笑了,这反而格外清高,以清高对清高。
少顷胡大海已换了吉服,看上去像个抬轿的轿夫,很不顺眼。他向侍从吩咐,“快备轿!”
朱元璋忙摆手:“不用轿。”
胡大海说:“那就备马。”
“马也不要,”朱元璋说,“我们走着去。”
胡大海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赶上去见皇帝了呀!”
朱元璋不理他。
刘基家风火墙大宅院宛如多少年不遇的喜庆日子到了一样,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
刘伯温、宋濂大开中门迎接朱元璋一行,但见大门两侧有楹联: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华夏天。当朱元璋一行步行来到时,刘基说:“乡人刘基大有不恭,多有得罪。”说罢又把宋濂介绍给朱元璋:“他就是你要请的宋濂。”宋濂忙拱手。
朱元璋向他二人深深一揖,谦恭地说:“朱元璋不才,当此天下黎民生灵涂炭之时,愿解民于倒悬,为安天下,特来请二位贤人帮扶。”说着竟要跪下去,被宋濂一把扯住了:“这如何使得!”
刘基也说:“我和宋濂不过是山野草民,粗通文墨,哪值得先生这样隆重施礼,叫一声,我们去就是了。”
朱元璋身后的胡大海忍不住了,说:“你这酸秀才也太难缠,上次好心来请你,你说你死了,他说他疯了,这会儿又说叫一声就去!”
朱元璋忙制止胡大海,并且笑着对刘基说:“先生别介意,他是个武夫,说话不知轻重,但心肠好。”
刘基哈哈笑道:“又是诈死,又是装疯卖傻,也怪不得胡将军恼火。宋濂啊,今后可得小心了,端了人家饭碗,别惹怒了胡将军,会新账老账连本带利一起算,你我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众人都笑起来。刘基在前引导,一行人沿着青石板甬路向正房走去。
大厅里正面墙上挂着宋徽宗的真迹《写生珍禽图》,房中图书汗牛充栋,有很多是孤本,他的藏书在江浙一带是很有名的。一进屋胡大海就吸鼻子,说:“好大的臭油墨味。”
冯国用纠正他,这叫书香气。
“这么多书。”胡大海说他小时候念一本《三字经》,头都疼好几天,若把这些书都念完了,不是早没命了吗?说得人们都笑。
朱元璋说治国、治家,都凭着书啊。刘先生的高祖就是宋代有名的大儒,他们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呀。
大厅正中有一长案,是写书法用的,上面放着文房四宝。案前摆着几只大红包金箱子。
分宾主坐定后,刘基问朱元璋:“先生所带的聘礼怎么不见?一定很重了?”
朱元璋离座,双手捧上一个大红封套,说:“我的聘礼,是世上最轻,又是最重的。”
刘基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接在手,抖开,脸上掠过满意的笑,他转递给宋濂。宋濂看了说,一两银子都没有,一张薄薄的纸,这聘礼确实太轻。然而这里面称刘基为江山柱石,这四个字是万金难买的,难道不重吗?
刘基哈哈大笑,他命家人:“把那几只箱子打开。”然后对朱元璋说,这两只箱子的聘金是方国珍送的,当时他不在家;这三只箱子的聘礼,是张士诚差人从姑苏送来的,昨天刚送到。
五只箱子全打开了,屋子里立刻焕发出夺目光彩,照得人眼花。胡大海叫了声:“天哪!这两个人真下工本啊,把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搜罗来了!”
刘基却视珍宝如粪土,他更看重的是人品才干。天下是有德者的天下,不是有钱者的天下。说毕他又对家人吩咐,把箱子封好,差人护送退还他们,告诉张士诚、方国珍,他跟朱元璋走了。
朱元璋感动得热泪盈眶,忙站起来:“先生肯出山,不仅是我朱元璋的幸事,也是天下苍生的福分啊。”
刘基说:“我怕你日后后悔。说不定我自己也是一念之差,悔恨终生。”
朱元璋问:“先生是什么意思,请指教。”
刘基道,大凡请人出山,都是请时恭敬,过后便吆喝来吆喝去不当回事了。
朱元璋忙说:“先生放心,我朱某人今生今世奉先生为师长,朝夕求教。”
“那又抬得太高了。”刘基说时间久了,言语冲撞是免不了的,他不听不好,听,心又不甘,他怕自己有善始而无善终。
朱元璋说:“看起来伯温先生还是信不过我朱元璋啊,我可以发誓,立血书。”
“我相信你此言是出自内心。”刘基道,“只怕到后来,你自己也做不了你自己的主了。”
朱元璋问:“此话怎讲?”
刘基说:“不说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说也无益。”他看了宋濂一眼,问:“想给我个什么官呀?我办事,是喜欢丑话说在头里的。”
朱元璋显得很费踌躇,说:“我深知先生是清高的清流大师,向来不把官位看在眼里。”
“不,不,”刘基故意说:“我是凡人,岂有不贪图荣华富贵之理?”
朱元璋沉了一下,说:“我决定不给先生任何官职,因为多大的官你也不稀罕,都是对你人格的亵渎。我终生称你为先生,朝夕请教,先生以为如何?”
“此话当真?”刘基乐了。
“当然,只要先生无异议。”朱元璋说。
他们的对话令胡大海大为惊奇、纳罕,有这样傻的人吗?不要名也不要利?他悄悄地问冯国用,冯国用告诉他,这样的高士,是不能用世俗眼光看待的。胡大海仍是摇头,他无法理解,这样的清高太不实惠了。
刘基说:“这样最好。日后你给我官职,我可不要,你不要感到没面子。”
朱元璋说:“一言为定。”
“宋濂呢?”刘基又问。
宋濂忙说,他更不宜为官了,也没资格当先生,他当个幕中食客,吃一碗闲饭足矣。
刘基说:“你呀,就重操旧业,当教书先生,朱平章的孩子归你教了。”
“太好了,”朱元璋说,“我没念过多少书,从前是刘先生的老师佛性大师教过我几天,今后要拜宋先生为师了。”
宋濂说:“这可不敢当。”
朱元璋说:“浙西四贤我已有其二了,另外两位,还望先生为我请到。我走前,已令人在金陵修了礼贤馆,是专为你们预备的,希望择日启程。”
刘基说:“章溢、叶琛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李善长家又到了开晚饭的时候。
胡惟庸又像每次一样,亲口尝了河豚之后立在一旁等待。李善长抿了一口酒,突然说:“你坐下。”
胡惟庸说:“我不敢坐。”
李善长说:“你也是个读书人,不要太折了身份。”
胡惟庸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是读书人?胡三说的吗?他告了声罪过,却只坐了椅子边儿。
李善长说:“从明天起,我不能再用你下厨了。”
胡惟庸吓得站起来,极为不安,不知是菜烧得不可口,还是有什么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