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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悟笑了起来。
众僧渐渐散去。朱元璋把云奇、如悟叫到石经幢下,说:“你们俩有没有胆量?”
云奇一向知道他诡计多端,就说:“你别把我们往死路上领啊!”
如悟却说:“我不怕,你说一,我不说二。”
朱元璋说:“佛门有话,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是什么,是佛,是佛塔。现在山门外,多少快饿死的人,得到一粥一饭,就能活命,我们救了他们,你们说,佛祖会怪罪我们吗?”
云奇说:“那倒不会。”
如悟说:“你又要偷馒头?”
朱元璋笑道:“哪有那么多馒头。”他一手按着一颗光头,让他俩凑到自己跟前,小声说了几句,把自个的想法和盘托出。
云奇吓得连连后退摇手:“饶了我吧,还不得叫住持乱棍打死呀!”
如悟说:“干了,能不能成正果我都不在乎。我爹说我不好养,才把我舍到皇觉寺来的,跟你干了,只求别再当烧火僧就行了。”
朱元璋忍不住笑,说:“那,咱们俩干。云奇,你不干行,你可不能不够朋友;你若是出卖我,我可饶不了你。”
云奇忙表态说:“那我成什么人了?你们放心,我是一问三不知,行了吧?”
朱元璋点点头,吩咐如悟,半夜时下手,自己管打开山门放人进来,如悟趁机打开粮仓。
如悟答应着却又问,“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开仓啊?”
“笨!”朱元璋说,“饥民一进来,还不大喊大叫!你听见喊叫就开仓门。”
“知道了。”如悟说。
夜已深,风猛烈地刮着,寺外饥民的呼号啼哭声清晰可闻。寺里更是如临大敌的样子,空了亲自手执一柄月牙铲带棍僧们在红墙上来回巡逻,墙上火把闪亮。
粮仓门口,如悟哆哆嗦嗦地藏在几个破箩筐后头,侧耳听着墙外动静。
朱元璋手执火把扛一把大板斧来到山门前。守门和尚忙将火把递给朱元璋说:“你怎么才来换我?困死我了。”朱元璋也不言语,站到了门口。
等换班的和尚走远了,朱元璋抡起大板斧向山门猛砸,巨锁粉碎,门闩渐渐脱落了。他拼全力用肩膀顶开大门,向山门外的饥民大吼了一声:“进来吧,皇觉寺放粮赈灾了!”
饥民们纷纷站起来,愣了一下,不知谁带头,喊着“阿弥陀佛”、“佛祖开眼”和“抢粮去呀”之类的话,潮水般涌入寺院。
墙上的巡逻和尚闻变大惊,吆喝着跳下来,试图阻挡汹涌的人潮,但无济于事,有的被挤到一边去,有的挨了打。
朱元璋又吼了一声:“从东夹道往最后面走,粮仓在那里!”
人群便又向东夹道奔涌。
朱元璋一脸的成功喜悦。只有当年偷杀了财主东家的牛,又告诉东家牛钻山了时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可与今天的高兴劲媲美。
听见山门那面喊声嘈杂,空了带几个和尚急忙向后院赶来。
此时如悟正笨手笨脚地用大石块砸粮仓大门的铁锁,好歹砸开了,空了也到了,一见大怒,说,好你个佛门败类,抡起月牙铲就是一下,扫在了如悟的腿上,他倒在地上哇哇直叫。
空了没工夫管他,正要重新关上大门,已经迟了,饥民早已涌到,木板粮仓登时挤漏了,麦子淌了一地,男女老少饥民们不顾一切地趴下去,跪下去,捧起粮食用衣襟兜,用方巾包,用竹笠盛,有的人实在饿急了,干脆抓起生麦子一把把塞到口中大嚼大咽。
皇觉寺被掏空了,饥民不单吃光了寺里的存粮,也顺手牵羊把和尚们偷存的私房钱、个人衣物席卷一空。用空了的话说,好比是遭了一场蝗灾,蝗虫过后,茫茫大地真干净。
皇觉寺已是一片劫后景象,门窗俱毁,大雄宝殿和韦陀殿、观音殿前面的香炉、巨鼎东倒西歪,寺院已面目全非了。
作为皇觉寺的叛逆,朱元璋当然难辞其咎。可他干事狡狯,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傻乎乎的如悟却叫空了逮了个正着。
在大柏树下,如悟被五花大绑绑在树干上,寺院僧众都木然地站在院子里。
朱元璋杂在人群中,以目光鼓励着瑟瑟发抖的如悟。云奇可怜地望着如悟。
空了踢了如悟一脚,说:“你说吧,谁是主谋?”他早猜到朱元璋是指使者了。
如悟看了人群里的朱元璋一眼,很没底气地说:“是我自己——”
“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空了说,“你不供出指使者、主谋,就把你吊死,把你送官府也是死罪,你说出他来,马上放了你。”
如悟吓哭了:“千万别杀我,是他,是如净让我干的。”
空了冷笑一声,说:“我早猜到了。”
朱元璋不待别人上来抓他,自动走出人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关别人的事,你们放了如悟。”
空了叫人绑了朱元璋,恨恨地说:“你是皇觉寺的灾星!从前有佛性长老护着你,我们敢怒而不敢言,今天你有何话说?”
“我一点不悔。”朱元璋说,“庙里的粮食救了不知多少条人命,佛祖不会加罪于我的,我问心无愧。”
空了说:“可我们寺里粒米无存了,今天就断炊了,你让我们都活活饿死去周济别人吗?”朱元璋此举本来就是犯众怒的,空了这一鼓动,立刻群情汹汹。
一些愤怒的和尚大呼小叫:“打死他!”“别跟他废话!”
空了却不想担开杀戒的罪名。他下令把朱元璋押到伽蓝殿后面的停灵配殿里去,等着佛性长老回来发落。
朱元璋和如悟被押走后,空了又对众僧宣布散伙,本寺再也开不出僧饭了,庙宇也残破了,他要求僧众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或还俗,或去游方,各听其便。
众人一时没了主意,议论纷纷。
朱元璋和如悟分别被绑在两根柱子上,背后的停灵台上就是棺材。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白天绑着,只有吃饭和睡觉时松绑,外面有人看着。
如悟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整天闭着眼耷拉着头,说:“我渴,我饿,我快要死了。”
朱元璋说:“你是个废物,胆小鬼。你若不咬出我来,起码有我能来救你。”
如悟说:“他们会来杀我们吗?”
朱元璋说:“他们都不敢开杀戒。没事,死不了,咱们一定有贵人救助。”
话音刚落,听见有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朱元璋向门外看,如悟也睁开了眼睛,恐惧地张望着门口。
来人是云奇,朱元璋马上说:“贵人来了!”
云奇迅速为他们松了绑。如悟一屁股坐到地下,他让朱元璋快跑,他的腿伤了,跑不快。
朱元璋说:“咱别一路走了,要点吃的两个人分,不够塞牙缝的,各寻生路吧。”
如悟说:“那就分开吧。我可等你混出个模样来,若你日后真的当了皇帝,可别不认识我呀。”说着又懒懒地躺了下去。
朱元璋说:“哪能呢。我走了,你在这儿做你的好梦吧。”
与如悟别后,朱元璋独自一人凄凄惶惶地走上了行乞路。他并不把讨饭当成目的,他要借此机会体察民情,计划用三年左右的时间走遍颖州、庐州、光州、固州。他像云水一样飘忽不定,日出上路与饥民为伴,暮投古刹安身,尝遍了人间冷暖艰辛,体味了世态炎凉,知道了各色人等的生存方式,这是他蜗居小小的钟离村所不可能体验到的一切。
朱元璋随身带了一个自己装订成册的记事簿,把一路所见所闻全记到了本子上,他不知道日后会有什么用,但觉得会有用。他脑子里什么都装,尊贵的、卑贱的、壮美的、委琐的、昌盛的、沉沦的、富裕的、贫困的……朱元璋在游食生涯里,肚子饿瘪了,眼界却极大地开阔了,他觉得很充实,称自己是个贫困潦倒的富翁,富在何处?别人岂能尽解其中滋味!
第四章
胭脂痣,珍珠翡翠白玉汤,那是一团朦胧的美好的影子,足以伴他半生之梦;皇字头,帝字尾,三兄妹的命运之线拴到了朱元璋权力中枢上。
在朱元璋即将结束游食生涯的最后日子里,他得了一场大病,除了向路过的寺院讨些草药,他无法就医,身体虚弱得走路都打晃,再加上一日三餐得不到保证,时常坐下去就起不来。
这一天,天下着淅淅沥沥的毛毛雨,他拄着棍子好歹来到村边,眼前直冒金星,他已经差不多四天没吃一口正经饭菜了。
朱元璋踉踉跄跄地来到小土地庙前,想推开破败的木门,没有推开,人却摔倒在庙门槛上。
雨仍不紧不慢地下着,浇在朱元璋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远处走来一老一少来避雨。少女大约十五六岁,虽然脸色也不好,却掩饰不住她那天生丽质和很有教养的气质。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少女发现了朱元璋,吓得叫了声:“又一个死倒,是个和尚。”向老者身边靠去。
老头说:“小姐别怕,见怪不怪,见得多了,还怕什么!”他无意中向朱元璋斜了一眼,说:“这人好像有气儿。”
老人凑过去,从地上拾起一片鸟羽毛,放到朱元璋的鼻孔底下一试,羽毛轻轻地扇动着。
少女惊喜地说:“没死,救救他吧。”
老者扶起朱元璋,叫道:“师父醒醒……”
朱元璋无力地睁开眼,努力挣扎着坐起来,看看天上飘洒的雨丝,说:“哦,下雨了,下了雨,旱灾就该过去了。”
少女问他是哪个寺庙的?是不是病了?
朱元璋摇摇头,无力地苦笑一下。
老者明白,叹了一声:“天下人一个病,饿的。”
朱元璋望了一眼少女,发现她十分美丽,眉间那颗红豆般的胭脂痣使她更加俏丽,他说:“不瞒二位施主,贫僧已经四天水米未沾了。”
少女看了老者一眼,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带提梁的瓦罐,送到朱元璋面前,说:“你这出家人挺可怜的,这半罐汤你吃了吧。”
朱元璋打开盖子,看见那汤里有白饭粒、绿菜叶,连声谢也没说,仰起脖往口里咕嘟咕嘟地灌,霎时喝光,还伸出两根手指头把罐子里残存的几颗米粒抿到口中吃掉,当他发现少女含笑望着他时,朱元璋才想起道谢,说:“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