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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拍拍牛屁股,唱着山歌,悠然自得地向阡陌中走去。
天光暗了,卫士们渐渐走拢来,朱元璋看了他们一眼:“你看,多讨厌!牧童就不用这些,他什么都不怕。”
朱元璋此行的最大愿望是参禅,他喜欢醉心于禅机中,那是一种没入过佛门的人无法领略的满足。
未净长老满足了他的要求。朱元璋认真地斋戒沐浴后来到了指定的禅堂,这里挂满了金黄的经幡。人一进去,就有一种灵魂飞升的感觉,闻着佛堂里特有的藏香味,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怀念起当年他并不甘心剃度的佛门生涯。
朱元璋坐在竹榻上,望着烟雾缭绕的屋子尽头。尽头一个大蒲团上坐着一个和尚,正是李醒芳,因为他背光而坐,朱元璋看不清他的面孔。
李醒芳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空旷:“施主不知想要问什么,问吉凶祸福,还是问前程。”
朱元璋不太高兴,反问他:“长老不知道朕是谁吗?”
李醒芳道,空门里只有空,进入佛门,都是弟子,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施主或贵为帝王,或贱为乞丐,在贫衲眼里是一样的。
朱元璋说:“很是。弟子也知道佛法皆空的道理,那朕就问问空吧。”
李醒芳道,观五蕴无我无所,是名为空,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
朱元璋问他:“朕心力交瘁之一生,也是空吗?”
李醒芳道,万事皆有因缘,万事万物并无常驻不变之个体,也不是独立存在之个体,故称之为空。
朱元璋发问:“万物皆无实体吗?”
李醒芳说,空,也是假名,假名也是空,也就是空空;空空之说,是以空谈空也。皇上拥有天下,对这空空,怕很反感吧?
朱元璋自称弟子悟性浅,也毕竟是凡夫俗子。此生所想,都是建功立业、治太平,自然有得有失,垂暮之年,想求个平静、心安。
李醒芳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朱元璋一脸不悦,说:“弟子并不想超升,不过欲求清心而已。”
李醒芳说,施主即使在皇觉寺出家时,也从未想受佛门约束。一生做过好事,也杀过不少人,有的该杀,有的不该杀。你现在想求得心灵安慰,于是向佛。这大可不必,佛并不能让干了坏事的人得到良心的平安。
朱元璋有点受不住了,怒道:“你这和尚,胆敢这样辱朕?”
李醒芳拂袖而起,扔下这么几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施主有一世的尊荣、显贵和生杀予夺的大权,只有化成白骨这件事,施主与乞丐没有什么不同。对于你来说,这也是空。施主是否大彻大悟了?
朱元璋突然觉得眼前这和尚面熟,细看看,忽然见鬼一样大叫:“李醒芳!”他向外高叫:“来人啊,来人啊!”
卫士拥进一大群。但眼前只有空空四壁,一炉香,青烟缭绕,哪里有李醒芳的影子?是幻觉吗?是梦魇吗?但这分明是真的。
朱元璋气喘吁吁,满脸热汗,不断地说:“抓刺客,抓李醒芳,他不是和尚……”
云奇摸摸他额头,烧得烫人,忙传令快回宫,快传太医!
皇觉寺之行,非但没有让朱元璋找到解脱和心理平衡,回来后,病势反倒沉重了,没上几天,朱元璋已在弥留之际,屋里屋外,太医、大臣站了一地,望着气息奄奄的朱元璋,都没了主意。朱元璋喃喃地说着:“空是以空谈空……”
宁妃说:“是不是马上请各王赶回来呀,我看皇上他……”
没等朱允文说话,朱元璋却说:“不,不。”他这根神经是清醒的。
朱允文忙凑到床前。朱元璋出现了回光返照迹象,他抓住朱允文的手,再三谕令,千万不要让各王回来,既不准回来探视朕病,更不准来奔丧,各守封地,防止内患外乱。要他们听命于朝廷。
好多大臣们面面相觑,朱允文并不深解,他说:“皇祖父,不让叔叔们回来,于礼不合,我会受埋怨的。”
朱元璋气喘了一阵,更坚定地说,这是他的遗嘱,不可更改。
朱允文不好再说什么了。
几天没睡了,看看朱元璋暂时无大碍,朱允文便想回去闭一闭眼睛,歇一会儿。
朱允文走过御花园,忽闻一片哭声,他站住,问随行太监,宫女们哭什么?怎么回事?
太监说:“各宫都在哭,可能宫女们害怕殉葬吧?”
“殉葬?”朱允?好不奇怪,“我怎么不知道?”
太监说,这是皇上钦定的,皇上驾崩后,凡未生育的妃嫔和宫女,全部要殉葬。现在听说皇上要殡天了,都哭了起来。
朱允文一听,转回身往回走。太监问:“太孙不是去歇一会儿吗?一旦事出来,更没工夫合眼了。”
此时金菊已经得到了后宫总管太监的通知,她因为无出,又是正式封过“衷妃”的,属于在册的需要从死的人。
金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伤感,她惟一的希望是见上朱栋一面,可他远在千里之外,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奢望了。她只能平静地等死,把一生的恨带到阴间,也许在那里与朱元璋能有个了结。
金菊如木雕泥塑般地坐在那里捻着佛珠,欲哭无泪。
一个宫女说:“这时候不去找皇上,等到皇上殡天时就来不及了。”
一个太监说:“娘娘好歹也是封了妃子的,怎么也叫去殉葬?”
另一个太监叹道:“听说皇上有旨意,凡是没生养过皇子、公主的一律从死。”
“这不公平,”一个宫女说,“咱娘娘不也是郢王的干娘吗?”
有人说:“干的不算。”
也有人说:“还不如不封了呢。”
金菊听着他们的议论,如同听着完全不与自己相干的事情,表情木然地手捻着那串佛珠。
有人在门外喊:“郢王回来了!”“郢王回来接娘娘去封地了。”
这会是真的吗?金菊转过头来向门口张望,眼里有了期盼和希望的光焰。
郢王朱栋真的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一进屋,就跪下去号啕大哭:“娘,娘!”
金菊走过来,默默地流着泪,拥抱着儿子。
朱栋说:“我本来是想回来请准皇上,接娘去安陆享福的,却没想到,他们想让你殉葬?谁说你没有儿子?我不是你儿子吗?”
朱允文进来了,伤心地看着这凄惨的一幕,他也流了泪,他拉着朱栋说,“叔叔,光在这哭没用,你跟我去见皇祖父,趁他有口气,叫他收回殉葬的成命。”
朱栋这才止住哭声,他对金菊说:“娘,你等着,我一定能叫父皇废止这个残忍的成命。”
二人一拍即合,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够收回成命的,只有至高无上的朱元璋。二人便想趁朱元璋还有一口气时讨得圣旨。
路过一座宫殿,里面也是哭声震天。
朱允文和朱栋走了进去,一群芳龄女子在哭,一见他们出现,全都跪在他们面前央求,有的抱住了他们的腿,哭得那么凄惨,望着这些豆蔻年华的女子,连朱栋、朱允文都掉泪了。
朱栋、朱允文急匆匆进了朱元璋寝宫,对守在床前的太医和宫女说:“你们都先出去。”众人悄然退出。他们想趁着朱元璋还明白,叫他收回成命,废止这不人道的殉葬制度。
朱允文跪到床前,看着艰难呼吸的朱元璋,说,“皇上,皇上!”
朱元璋没有任何反应,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像熟睡的老猫。
朱栋大声说:“皇上,我朝不该开此先例呀,活蹦乱跳的宫女们,让她们去殉葬,这太残酷了呀!”
朱元璋依然粗重地呼噜着,不睁眼睛。
朱允文说:“皇祖父,你说一句话吧,赦免了她们吧,最后发一次慈悲吧!”
朱元璋一阵气逆,挺了挺脖子,头突然滑向枕边,人已经不行了。朱允文?叫着“皇祖父”,顿时大哭起来,既为自己失去了靠山,也为那些可怜的女人。而朱栋全部的眼泪都是为了他的干娘。
几天后,在通往钟山孝陵的路上,白茫茫一眼望不到头的是滚雪一样的大殡队伍在行进。
朱允文执绋走在灵柩前。他忽然茫然四顾,仿佛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号哭声。
那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大明王朝后宫里的惨剧。
一排木床摆在空旷的大厅中,每张床的上方有一个白绫拴成的套。每张床上站着一个年轻妃子和宫女,个个哀哀欲绝,泪痕满面。
一个大太监吆喝了一声:“上路咧——”
哭声骤起,女人们都把自己的头套进了白绫中。
金菊在把白绫套进脖子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红光,红光中,朱栋正跃马扬鞭驰来,一路高喊着:“娘,儿来救你了!”
红光转瞬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金菊机械地伸手去套白绫,手不听使唤,几次都套不进去。一个太监过来帮了她忙。
金菊与所有的殉葬者一样,等待上路了。
这时,她真的听到了一声凄怆的喊声:“娘,我来了。”在金菊想回头看一眼的当儿,总管太监长长地吆喝了一声,“走好!好好伺候皇上!”又是一长声吆喝,一阵噼里啪啦响声过后,所有的木床被太监撤走,阴惨惨的光线下,几十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半空摇晃着。
恰好这时候朱栋闯了进来,他看到已是从梁上卸下来的金菊脸色苍白的遗体。
朱栋大哭,“娘,我来晚了一步,娘,还不如不给你请封了呢!”他哭昏了过去,他本来是想回来接金菊到封地去享福的,没想到他倒是赶来为她送终了。
位于钟山之阳的独龙阜墓园,大金门巍峨壮观,神功圣德碑上记载着朱元璋的功绩,牌坊上镌刻着“济世为民、仁德千秋”八个大字。
由远及近的哀乐像是无字的挽歌,不知谁唱、唱给谁,无字的歌在早春的荒野里低回、飘荡,述说着、叹惋着逝去的一切。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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