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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船急急忙忙向岸边划去。
刘基肚子疼痛难忍,却又并不是坏肚子,在岸上荒草丛中蹲了半天,没拉出屎来,上了船又是内急,肚子里像坠了个铅砣,隐隐下坠。就这样反复停船,一天走出不到三十里。宋濂提议返回金陵去看病,反正走出没多远。
刘基却不愿走回头路,他说也许是肚子里灌进风受凉了,过一会儿就会好,他执意回乡下去。
这一段,朱元璋与太子朱标一起议论时政、一起纵论得失的机会多起来了,朱元璋有意识地让他参与一些军国大事的决策和治理。
这天,朱元璋让朱标看一份奏报,原来荆州的陈谅造反了,据湖北承宣布政使司说,他是陈友谅的旧部,朱元璋问太子怎么看。
朱标有他的思路,必是湖北荆州的地方官鱼肉百姓,逼得民不聊生所致。造反总不是好事,朱标有点担心。
朱元璋以为谁造反倒不可怕。即使是太平盛世,也有铤而走险的人。可怕的是荆州百姓都跟从造反,这是朕头疼的事。他强调的是百姓的趋从性非常可怕。
朱标认为照理说不该。现在不是元朝末年了,皇上施行了那么多仁政,扶农桑,兴水利,放工商,几乎没有吃不上饭的地方了,有吃有穿为什么反,官逼民才反啊。
“也不一定。”朱元璋说,“建国之初,洪武三年就有福建的陈同造反,竟占了永春、德化、安溪,后来青州又再现黄巾义旗,没有断过。”
朱标问:“那是为什么呢?”
朱元璋是经过苦苦思索才得出结论的,只有一种解释:老百姓中有一些不安分的人,他们是好事者,厌居和平、喜欢大乱,这非常可怕。秦末的陈胜、吴广,汉代的黄巾,隋末的瓦岗寨,唐朝的王仙芝,宋代的宋江、方腊,一旦有人揭竿而起,便有大批的农民抛弃田园家舍,舍掉桑枣榆槐,举家从军,老幼尽行。他问太子知道为什么吗?
朱标摇头。
朱元璋分析,人没有满足的时候,得陇望蜀,腹中无食盼温饱,吃上饭了想山珍海味,有了土地想当官,当了宰相想当皇帝,人都有浑水摸鱼的劣根,?浑了水,大家来摸鱼。
朱标不敢苟同,父皇这个见解,史书上可没有。只记得父皇说过,鱼肉百姓的暴政和贪官,是引发造反的原因。
朱元璋开导太子说,这固然对。国家若想安定,就要让百姓减少怨气,必惩贪官。你不是说为朕设立皮场庙太过于狠毒吗?就这样还煞不住贪赃枉法之风呢。账有不同算法,也不能因为惩治贪官而宽大那些造反的暴民。
朱标开了窍,认为这样看来,总用一种办法治天下是不行的。
朱元璋问他为什么愿意出去私访?为什么官员在他面前不敢说假话?因为他们知道,朱元璋从各种途径能知道他们的私事,谁和谁交往过密,谁什么品行,百姓口碑如何,他都知道。不能讲掌控臣僚于股掌之上,那是因为办不到,能办到是最好的。
朱标不得不承认,父亲是明察秋毫的。
朱元璋说,犯过失有君子之过与小人之过的区别。所以古人说:礼仪以待君子,刑戮加于小人。君子犯过,出于误,可原谅;小人心怀诡计,有犯,是本性,必严惩,不必让他悔改,改不了本性的。
朱标称父皇把世态、民心都看透了。
朱元璋告诫他要好好历练才行,光凭仁慈和德政是不行的,老虎如果不用它的利爪尖牙,猫也会欺负它的。
朱标很想知道父皇是怎么私访的,朱元璋答应下次私访带他同行,朱标倒为这新奇的事所鼓舞了。
朱标又说起昨天接到老师宋濂一封信,说刘基病势日重,肚子里长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朱元璋说可以叫麻太医去一趟浙江,上次给刘基看病,不是他开的药方吗?
消息传到武胜乡刘基那里,他一口回绝了,死活不让麻奉工再来,刘琏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固执。
刘基依然常常垂钓,但依然不认真,多半时光在看书。
刘琏坐在一旁,说:“这样心不在焉,一天也钓不到一条的。”
刘基的拳头一直顶在肚子上。儿子问:“肚子又疼了吗?”
刘基说:“你摸摸,肚子里的包更大了,硬硬的。”
儿子摸了摸,说:“可不是!又长了,回去吧,得找个好郎中看看。再不,我赶到南京去请麻太医。”
“不请他倒好,请他死得更快。”刘基说,这才说出了他的怀疑,他近来疑心,上次他给开的药方,不让咱自己抓药,怕是有鬼。
刘琏说:“父亲是说,他下了毒?他为什么下毒?他与父亲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况且,下了毒怎么过了几个月才发病?”
刘基说他与太医无仇,不等于别人不会假太医之手害他。
“又是胡惟庸?”刘琏咬牙切齿地分析,“一定是父亲那个弹劾他的奏疏被他知道了。”
刘基说:“一定是他。”肚子忽然疼得厉害了,顿时满头大汗。儿子帮他揉着,才略有缓解。
刘琏说:“我去告他。”
刘基苦笑着摇头,这是告不赢的,没有证据。一般投毒害人,或砒霜或鸩毒,都是立即七窍流血而亡,我过了好几个月,怎么对证?这种毒药,高手才配得出来呀,不然怎么当得上御医!
又过了几天,宋濂找他来下棋、钓鱼时,刘基已经不能下床了,宋濂吓了一跳,不觉暗自伤心。
那天晚上宋濂没走,他预感到刘基挺不了多久了。刘琏知道父亲一生喜爱光明,那晚上特地在屋里屋外点上了大大小小上百支明烛,照耀如同白昼,奄奄一息的刘伯温已感受不到光明的意义了,但他至死都是清醒的。
刘基抖抖地从枕下拿出一摞文稿,对刘琏说,待他死后,马上进京去,当面把它交给皇上,这封遗书,也就是他最后一份奏疏了。
刘琏说:“父亲到了这份儿上,还管他们的事?管他张三得势、李四得势!”
只有老友宋濂明白他的心,他劝刘琏照父亲的意思办。
“你不懂。”刘基说,他并不忠于哪个人,他不愿看到天下大乱,黎民再受涂炭。他在奏疏上陈明,日后胡惟庸必反,他不是一般的贪赃肥己的坏官。
儿子说:“我记住了。”
刘基仍怀疑自己死后,儿子一定不会送,他说刘琏在敷衍他。他就让宋濂代劳。他一激动,脸憋得通红,喘不过气来。
刘琏只好答应:“放心吧,我一定送到皇上手中。”
刘基满意了,叹息地说:“你告诉皇上,假如我对胡惟庸的推断不应验的话,那倒好了,但愿如此,那就是天下老百姓的福气呀!”说罢永远合上了双眼。
太平盛世的上元节天子总是要与民同乐的。朱元璋同乐的方式与别的帝王有别,他更愿意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混在黎民之中,以便亲身去感受祥和气氛,那才更有真情实感,没有造作和粉饰。他不要粉饰的太平。
这天黄昏后,夫子庙、秦淮河一带成了彩灯的世界,出来观灯的人比肩继踵,塞满了街道,行人几乎走不动。
朱元璋和儿子朱标都换了便服,一老一少相携而行,和看灯的市民没什么两样。看着这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朱元璋说:“想想元朝末年大地干裂,百姓逃难,死人遍地的情景,曾几何时,天下又变成了祥和繁荣。”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朱标说:“这都是父皇……”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他改口说:“父亲说得对呀!”
朱元璋向一座七孔拱桥那里张望着,眼睛扫过各式各样的小食摊。
朱标问:“你在找什么?”
“我想吃酸辣凉粉了。”朱元璋说,“卖凉粉的是个干瘦的老头,他的凉粉真好吃。”
朱标奇怪地问:“父亲从前就出来吃过?”
朱元璋笑而不答。他确实吃过,而且没给钱,不是不想给,是身上没带钱。
远处云奇等人悄悄跟着,有几个走快了,云奇就呵斥他们慢点,别让皇上看见,朱元璋不准他们跟着。
有一个小太监说:“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云奇制止他说,天子脚下,天子与民同乐,这是千载难逢的呀,出不了事。
这时朱元璋父子俩已经挤过人群走近七孔石桥了。
小桥两侧更为热闹,卖各种小吃的、卖灯的、卖小玩具的、变戏法的、耍大刀片练硬气功的,一个挨一个。
朱元璋说:“走,我们去问问百姓,看他们怎么说。”朱标点点头。朱元璋忽然眼睛一亮,拉着朱标向一个卖凉粉的担子挤去。
他们来到一个卖酸辣凉粉的食担前,朱元璋动了雅兴,问朱标:“儿子,吃一碗酸辣凉粉怎么样?”
朱标有点犹豫,干净吗?
卖凉粉的老头听见了,搭话说:“不干净不要钱。这太平盛世,不干净给人家吃得跑肚拉稀,那不是给皇上抹黑吗?”
朱元璋听了很高兴,他早已认出,这就是他要找的欠人家钱的老者。老头又把他们让到长条板凳上。朱元璋吃了几口凉粉,说:“又酸又辣,真好吃呀。老人家,你说这是太平盛世?”
卖凉粉的老头点点头,忽然注意地打量起朱元璋来,他说:“我认得你。”朱标一惊,说:“怎么可能。”
“我还有这个眼力。”卖凉粉的回忆说,“去年,也是灯节,你老来吃过我的凉粉,还说,再加点甜更好吃,你没尝出来,如今有了点甜味了吗?”他却没好意思说朱元璋没给钱。
朱元璋笑了:“好眼力,也好心眼。你忘没忘,我还欠你两文钱?我当时吃了凉粉才发现没带钱,回去本来说马上来还的,却忘了,真抱愧。”
卖凉粉的挺好说话,他说:“两文钱,还值得一提吗?没这两文钱穷不了;有这两文钱富不了。我记得,你想把一件褂子押我这儿,你又不是想白吃。”
这一说,朱标有点紧张了,他悄悄对朱元璋说:“别吃了,今天我可没带钱,你带了吗?”
这话偏偏又让卖凉粉的听到了。朱元璋立刻尴尬起来,说:“坏了,真的又没带。你去问问云奇有没有?”
“算了。”卖凉粉的说,“别当回事。不就是两文钱吗?尽管吃。”朱元璋也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