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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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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晋书叁壹胡贵嫔传为释辞,似确。盖胡贵嫔虽非齐人,孝穆或借用枚乘七发“齐姬奉后”之“齐姬”以为泛称。若果如是,则牧斋亦采此宫闱之典矣。俟考。)其他几无不采用。茲不须尽数择出,唯择录其较可注意之辞句,以为例证。读者若对勘钱诗徐序,则自能详知,而信鄙说之不谬也。如钱之“生小为娇女”,即徐之“生小学歌”;钱之“余曲回风后,新妆落月前”,即徐之“青牛帐里,余曲未终;朱鸟窗前,新妆已竟”;钱之“兰膏灯烛继,翠羽笔床悬”,即徐之“燃脂暝写”(寅恪案:此乃牧斋借男作女)及“翡翠笔床,无时离手”;钱之“清文尝满箧(“文”字后改作“词”字),新制每连篇。芍药翻风艳,芙蓉出水鲜”,即徐之“清文满箧,非惟芍药之花;新制连篇,宁止蒲萄之树”;钱之“文赋传乡国”,即徐之“妙解文章,尤工诗赋”;钱之“千番云母纸,小幅浣花笺”,即徐之“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寅恪案:此乃牧斋举后概前);钱之“流风殊放诞,被教异婵娟。度曲穷分刌,当歌妙折旋。吹箫嬴女得,协律李家专”,即徐之“婉约风流,异西施之被教;弟兄协律,生小学歌”及“得吹箫于秦女”并“奏新声于度曲”;钱之“天为投壶笑,人从争博癫”,即徐之“虽复投壶玉女,为欢尽于百骁;争博齐姬,心赏穷于六箸”;钱之“薄鬓妥鸣蝉”,即徐之“妆鸣蝉之薄鬓”;钱之“妙丽倾城国,尘埃落市廛。真堪陈甲帐,还拟画甘泉”,即徐之“得横陈于甲帐”、“虽非图画,入甘泉而不分”及“真可谓倾国倾城”;钱之“东家殊婉约”,即徐之“婉约风流”。

据宋释惠洪冷斋夜湖壹云:“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然则牧斋之赋有美诗,实取杜子美之诗为模楷,用徐孝穆之文供材料,融会贯通,灵活运用,殆兼采涪翁所谓“换骨”“夺胎”两法者。寅恪昔年笺证白乐天新乐府,详论“七德舞”篇与贞观政要之关系,今笺释牧斋此诗,复举杜诗徐文为说,犹同前意。盖欲通解古人之诗什,而不作模糊影响之辞旨,必非如是不可也。

“有美诗”又云:

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怜。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折绵。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

寅恪案:此六句乃牧斋描写当年与河东君蜜月同居时之生活,语言妙绝天下,世人深赏之,殊非无故也。(见陈维崧撰冒褒注妇人集“人目河东君风流放诞,是永丰坊底物”条并参徐釚编本事诗柒“钱谦益”条“茸城诗”题下注。又徐氏附按语云:“河东君名柳是,字如是,又号河东君。松江人。工诗善画,轻财好侠,有烈丈夫风。”寅恪案:电发此数语殊可为河东君适当之评价。至目河东君为松江人,亦是河东君自称松江籍之一旁证也。)

“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怜”一联,实与玉台新咏伍沈约“六忆诗”及戊寅草中河东君拟作之第壹第贰两组“六忆诗”有关。上句“凝明嗔亦好”,即用休文“忆坐时”诗“嗔时更可怜”之句。下句乃出河东君拟休文作第壹组“六忆诗”中第贰首“忆坐时,溶漾自然生”之句。故此一联皆形容坐时之姿态。吾人今日虽亦诵读玉台新咏,然倘使不得见河东君戊寅草,则不能尽知牧斋此联之出处及造语之佳妙矣。

“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折绵”一联,上句前于上元夜钱柳二人同过虎丘赋诗节已详论之,下句亦于第叁章论陈卧子蝶恋花“春晓”词详言之,故皆不须复赘。

“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一联,摹绘河东君多愁少乐之情态,前录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及牧斋“河东君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聊广其意”两诗,可以窥见。综合此四句及“妙丽倾城国”句观之,则牧斋亦是从王实甫“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貎”之语(见西廂记“闹斋”雁落)夺胎换骨而来者耶?凡此诸句,颇易通解,唯“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怜”一联颇费考量,姑以意揣之,殆谓河东君嗔怒时目睛定注如雪之凝明,静坐时眼波动荡如水之溶漾,实动静咸宜,无不美好之意欤?此解当否,殊不敢自信矣。

“有美诗”又云:

茗火间房活,炉香小院全。日高慵未起,月出皎难眠。授色偏含睇,藏阄互握拳。屏围灯焰直,坐促笑声圆。朔气除帘箔,流光度毳氈。相将行乐地,共趁讨春天。

寅恪案:此节牧斋叙其崇祯十三年岁暮至十四年岁初与河东君在我闻室中除旧岁、迎新年之一段生活。

“茗火间房活,炉香小院全”一联,可与前录牧斋“庚辰除夜守岁”诗“深深帘幕残年火,小小房栊满院香”及河东君“除夕次韵”诗“小院围炉如白昼,两人隐几自焚香”相参证。上句“茗火闲房活”之“茗火活”,乃用东坡后集柒“汲江煎茶”诗“活水还须活火烹”之句,即出赵璘因话录贰商部“李司徒汧公镇宣武”条所载李约“茶须缓火炙,活火煎”之语也。(可参辛文房唐才子传陸李约传。)下句“炉香小院全”,即钱柳两人守岁诗所咏者,可知皆是当时实况也。

“授色偏含睇,藏阄互握拳”,上句用汉书伍柒上司马相如传“上林赋”“色授魂予”(参文选捌),下句其最初典故,无待详引,但牧斋实亦兼用李义山诗集下“拟意”诗“汉后共藏阄”之句。检国光社影印东涧写校李商隐诗集下此诗“阄”字无别作,涵芬楼影印明嘉靖本亦同。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本下此字作“阄”,下注“一作钩”,全唐诗第捌函李商隐叁与朱本同。冯浩玉溪生诗详注叁作“钩”,下注“一作阄”。然则牧斋认为当作“阄”字,故赋有美诗亦用“阄”字也。

“屏围灯焰直,坐促笑声圆。朔气除帘箔,流光度毳氈”两联亦皆写庚辰除夕守岁事,如取前录钱柳二人除夕诗中钱之“合尊促席饯流光”、“深深帘幕残年火”及柳之“照室华灯促艳妆”、“明日珠帘侵晓卷”等句观之,即可证也。

“相将行乐地,共趁讨春天”一联乃指辛已元日事,观前录牧斋诗题云:“辛已元日雪后与河东君订春游之约”及钱柳两诗可知也。

“有美诗”又云:

未索梅花笑,徒闻火树燃。半塘春漠漠,西寺草芊芊。南浦魂何黯,东山约已坚。自应随李白,敢拟伴伶玄。密意容挑卓,微词托感甄。杨枝今婉娈,桃叶昔因缘。

寅恪案:此六联乃叙本欲与河东君同作杭州之游而未实现,遂先过苏州,同至嘉兴,然后河东君别去也。

“未索梅花笑,徒闻火树燃”,上句即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所云“弟方躯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彥会可怀”。盖河东君作此书时为崇祯十三年岁杪正在牧斋家中,钱柳二人原有同游西湖观梅之约也。下句指上元夜与河东君同舟泊虎丘西溪,小饮沈璜斋中事。观“徒闻”二字,则河东君不践观梅西湖之约,仅作虎丘观灯之游,牧斋惆怅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矣。“火树”之典,遵王注引西京杂记壹“积草池中有珊瑚树”条,固是,而尚未尽,必合全唐诗第贰函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火树银花合”之句释之,其意方备。但多数类书如佩文韵府陸陸七遇韵,引此诗,作者为沈佺期,未知孰是,俟考。

“半塘春漠漠,西寺草芊芊”一联乃叙泊舟虎丘西溪经过停留之地。上句“半塘”可参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水门“半塘桥”、同书叁伍古迹门“半塘寺”及同书肆贰寺观门肆“半塘寿圣教寺”等记载。下句“西寺”,据同治修苏州府志柒山门“虎邱山”条所云:“吴地志:山本晋司徒王珣与弟司空珉之别墅,山下因有短簿祠,为东西二寺,后合为一佛殿。”可证知也。

“南浦魂何黯,东山约已坚”一联,谓河东君将离之时订后来重会之约也。

“自应随李白,敢拟伴伶玄”一联,上句乃牧斋借用太白“赠汪伦”(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壹)“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诗,以比河东君送己身往游新安,同舟至嘉兴,更惜其未肯竟随之同行也。下句自用“飞燕外传”自序,不待征引。但牧斋实亦兼用东坡后集肆“朝云诗”“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之语,盖下文有“杨枝今婉娈”之句,而“伴”字又从苏诗来也。李璧王荊公诗注贰柒“张侍郞示东府新居诗,因而和酬”二首之一“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句,引西清诗话略云:“荊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从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前第壹章已详引。)前释“火树”注,以为遵王注虽引西京杂记,而意义未尽,故必合苏味道诗以补足之。茲释“伶玄”句,亦必取东坡诗参证,始能圆满。何况牧斋诗中“伴”字从东坡朝云诗来,恰如半山诗中“恩”字从昌黎斗鸡联句来耶?凡考释文句,虽须引最初材料,然亦有非取第贰第叁手材料合证不可者,观此例可知。前第壹章论钱柳诗中相互之关系,已详言之,读者可并取参会之也。

抑更有可论者。前言牧斋之赋有美诗多取材于玉台新咏,其主因为孝穆之书乃关于六朝以前女性文学之要籍,此理甚明,不待多述。又以河东君之社会身份,不得不取与其相类之材料以补足之,斯亦情事所必然者。就此诗使用之故实言之,玉台新咏之外,出于宋代某氏侍儿小名录补遗者颇复不少,如“容华及丽娟”、“吹箫嬴女得”、“舞袖嫌缨拂”、“敢拟伴伶玄”等句皆是其例。至于作者思想词句之构成,与材料先后次序之关系,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七德舞篇所论,茲不详及。

“有美诗”又云:

灞岸偏索别,章台易惹颠。娉婷临广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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