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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十首可注意者有两点:一为所咏之女性非止一人,除河东君之外,其所咏之人必与万寿祺有关。今所见万年少集皆无此时期之作品,故甚难考定。二为此十首诗作于崇祯五年冬季,大约是十月间,其时卧子与年少俱在苏州为狭邪之游,而卧子意中之人则不久将离苏他适也。
其一云:
衰柳寒鸦天四垂,严霜织月滞归期。已无茂宛千金笑,不许伤春有所思。
其五云:
远视红酣滟滟扶,近看无复掌中娱。楚王宫里原难入,检点腰肢必减厨。
其七云:
万子风流自不群,卢家织锦已纷纭。可怜宋玉方愁绝,徒为襄王赋楚云。(原注:“万子谓年少也。”)
其八云:
何妨放诞太多情,已幸曾无国可倾。却信五湖西子去,春风空满阖闾城。
其九云:
传闻夜醮经蔡家,能降乘鸾蕚绿华。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
其十云:
各有伤心两未知,尝疑玉女不相思。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
寅恪案:第壹首“已无茂宛千金笑,不许伤春有所思”与第捌首“却信五湖西子去,春风空满阖闾城”及第玖首“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等句,实同一意,盖谓美人将去苏州,即世说新语政事类“王丞相拜扬州”条“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之旨。此美人必非第伍首所咏杨玉环式之人。此肥女当是年少所眷念者,而与顾云美河东君“结束俏利”者迥异也。第捌玖拾三首皆为河东君而作。“放诞多情”乃是河东君本色,自不待言。第拾首即最后一首,为卧子作“吴阊口号”主旨所在。此首第贰句与下两句从文选壹伍张平子思玄赋“戴太华之玉女兮,召若浦之宓妃”之语蝉蜕而来,“玉女”依李善注,即列仙传下字玉薑之毛女,与宓妃同指一人,而诗语上下二段脉络贯通,不独足以见卧子之才华,并可推知其于昭明选理固所熟精也。“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两句,乃用尤袤本文选壹玖曹子建洛神赋“秣驷乎芝田”“或采明珠”及李善注引记曰“〔曹〕植还度轘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甄后〕遣人献珠于王。王答以玉佩”,并同书贰玖张平子四愁诗之三“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之句,(“美人”二字暗指河东君之名。)又参以同书壹玖宋玉神女赋“寐而梦之”“复见所梦”等为第壹出典,李义山诗集上“可叹”七律“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等句为第贰出典,温庭筠诗集柒“偶题”云“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等句为第叁出典。颇疑此时河东君以诗篇投赠卧子,而卧子深赏之也。“入梦”之“明珠”,即“因梦绮江淹”之“红锦段”也。(可参前论宋徽璧秋塘曲“因梦向愁红锦段”句。)此“洛神”自是卧子所属意者,与第伍首所咏难入楚宫之女非同一人,辞旨甚明。故可依此决定卧子十首所咏不止一人也。
又有可注意者,即第玖首中言及此美人所以将离苏他去之理由。此诗上两句“传闻夜醮经蔡家,能降乘鸾蕚绿华”之典故,乃用葛洪神仙传柒麻姑及陶宏景真诰壹运象篇蕚绿华事,并文选壹玖宋玉高唐赋“醮诸神”语,本极寻常,似无深意。但下接“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两句,则是此仙女因往“蔡经”家之故遂离去苏州也。据此可见“蔡经”之家必不在苏州,而在苏州之近旁。然则此“蔡经”果为何人焉?前论宋让木秋塘曲序中河东君寿陈公诗,曾及眉公生日时祝寿客中多有当时名姝,又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引陈梦莲撰其父眉公年谱,谓天启七年眉公七十生日时“远近介触者,纨绮映帯,竹肉韵生”,据此可以推见眉公平时生活祝寿客中之成份。卧子作吴阊口号十首约在崇祯五年十月,眉公生日在十一月初七日,意者卧子赋诗之时距眉公生日不远,河东君将离苏州前往松江之余山即眉公所居祝其七十五岁生日,遂卜居余山不返苏州。故卧子有王茂弘“临海无复人”之感也。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乳燕词”云:
琼树红云漉,彩虹低护花梢泻,腻凉香浴。珊枕柔向凝豆蔻,款款半推情蹙。更小语不明深曲。解语夜舒莲是药,生憎人梦醒皆相属。凤萧歇,停红玉。
娇莺啼破东风独。移来三起阊门柳,馆娃遣绿。栽近妆台郞记取,年年双燕来逐。云鬟沉滑藏雅足。漫折樱桃背人立,倚肩低问射衾馥。浑不应,强他续。
则此词中人乃“移来三起阊门柳,馆娃遣绿”,故原是从苏州迁来松江者。故颇疑河东君崇祯五年冬自苏州往松江祝陈眉公之寿,因留居其地。前引钱鳌之书谓河东君见逐周氏,鬻于娼家,但未言娼家在何处,今以吴江苏州地域邻接及崇祯四年五年时间连续之关系推之,则河东君被鬻之娼家恐当在苏州也。卧子诗余中又有玉蝴蝶“咏美人”一阕,其中有“才过十三春浅”之语,疑亦是河东君自苏迁松不久时所赋,当是崇祯六年春间也。因附录于下:
才过十三春浅,珠帘开也,一段云轻。愁绝腻香温玉,弱不胜情。绿波泻,月华清晓,红露滴,花睡初醒。理银筝。纤芽半掩,风送流莺。
娉婷。小屏深处,海棠微雨,杨柳新晴。自然无端,近来憔悴为谁生。假娇憨,戏揉芳草,暗伤感,泪点春冰。且消停。萧郞归去,莫怨飘零。
崇祯六年卧子为河东君所作诸诗,其重要者如秋潭曲、集杨姬馆中及癸酉长安除夕等篇前已移录全文并附考证外,茲再录此年所作关系河东君重要之诗数首于下。
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唱和集“予偕让木北行矣,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诗以志慨”七古云:高秋九月露为霜,翻然黄鹄双翱翔。云途窈窕星苍茫,下有江水清淮长。嗟予远行涉冀方,嵯峨宫阙高神乡。良朋徘徊望河梁,美人赠我酒满觞。欲行不行结中肠,何年解佩酬明珰。高文陆离吐凤凰,江南群秀谁芬芳。河干薄暮吹红裳,纫以芍叶羞青棠。何为弃此永不忘,日月逝矣心飞扬。旌旗交横莽大荒,圣人劳劳在未央。欲持中诚依末光,不然奋身击胡羌,勒功金石何辉光。我其行也无彷徨,感君意气成文章。
寅恪案:顾氏文房小说本古今注下“问答释义第八”略云:“牛亨问曰:将离别相赠以芍叶者何?答曰:芍叶一名可离,故将别以赠之。欲属人之忿,则赠之青堂。(寅恪案:本草纲目叁伍下木之贰“合欢”条,引古今注作“青裳”,自是误字。“青堂”亦难通。今佩文韵府作“青棠”,疑是韵府群玉原本如此,“棠’字较合理,卧子遂依之耳。)青堂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又卧子此首七言古诗可与上引舒章致卧子书参证,诗中之“美人”自是河东君,不待多论,卧子之“离情壮怀,百端杂出”之离情即为河东君而发。“壮怀”则卧子指其胸中经世之志略,此当日东南党社诸名士所同具之抱负,非独卧子一人如是也。假使卧子此次北行往应崇祯七年甲戌之会试而中式者,则后来与河东君之关系或能善终,因卧子崇祯七年会试失意而归,虽于次年春间得与河东君短时同居,然卒以家庭复杂及经济困难之关系不得不割爱离去。故今日吾人读此诗,始知相传世俗小说中才子佳人状元宰相之鄙恶结构固极可厌可笑,但亦颇能反映当日社会之一部份真象也。
又河东君戊寅草“送别”其一云: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其二云:
大道固绵丽,郁为共一身。言时宜不尽,别绪岂成真。众草欣有在,高木何须因。纷纷多远思,游侠几时论。
寅恪案:此两诗依据戊寅草排列先后推计当是崇祯六年之作,此题又列在“初夏感怀四首”之后、“听钟鸣”及“落叶”两题之前,故疑河东君此“送别”诗乃崇祯六年癸酉秋间送卧子北行会试之作。杨之“要语临歧发”即陈之“何年解佩酬明珰”,杨之“游侠几时论”即陈之“不然奋身击胡羌”,其他两人诗句中辞意互相证发者不一而足,无待详举。然则卧子获送别之作,焉得不“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耶?
抑更有可论者。陈忠裕全集柒属玉堂集载“录别”五古四首,虽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末云“是岁有属玉堂集”,但此诗题下自注云“计偕别友吴中作四首”,其第贰首有“九月霜雁急”之句,又据卧子自撰年谱六年癸酉条云“季秋偕让木诸子游京师”及崇祯年丙子条略云“复当计偕,冬尽始克行”,故知此“录别”诗乃是六年而非九年所作也。
卧子之“录别”诗殆即答河东君“送别”诗者。茲录其全文如下,读者详绎诗中辞旨,益知卧子此次北行其离情壮怀之所在矣。
其一云:
悠悠江海间,结交在良时。意气一相假,羽翼无乖离。胡为有远别,徘徊临路歧。庭前连理树,生平念华滋。一朝去万里,芬芳终不移。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出门皆兄弟,令德还故知。我欲扬清音,世俗当告谁。同心多异路,永为皓首期。
其二云:
搅袪临大道,浩浩趋江湖。九月霜雁急,云物变须臾。非不执君子,情短无欢娱。送我以朔风,中肠日夜孤。万里一长叹,流光催贱躯。往路日以积,来者犹未殊。猛虎依松柏,锦衾恋名姝。苟执心所尚,在物犹区区。眷焉山川路,巧笑谁能俱。
其三云:
黄鹄怨晨风,吹君天一方。别时仅咫尺,谁知归路长。行役惨徒御,霜落潬衣裳。迢迢斗与牛,望望成他乡。锦衾与角枕,不复扬辉光。豆无盛年子,云路相翱翔。明月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