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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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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椤

又“薄暮舟发武邱,是日以淮警,中丞发师北行”七律云:

横塘此路转孤舟,十里松杉接武邱。愁客卷帘随暮雨,美人采菊荐寒流。樯帆气壮关河夜,鼓角声衔江海秋。闻道元戎初为镇,可能寄語问神洲。

寅恪案:“薄暮舟发武邱”诗“美人采菊荐寒流”句之“美人”殆指河东君而言。观“九日泊吴阊”诗“谁怜孤客多惆怅”及此诗“横塘此路转孤舟”等语,则崇祯八年重九卧子独棹孤舟至苏州,遥想新别之河东君,殆亦王摩诘“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意也。(见王右丞集壹肆。)河东君对诸名士往往自称为弟,前已详论之,然则卧子以弟目河东君实非无因矣。一笑。

戊寅草“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云:

云涂秋物互飘萦,整月华桐变欲并。石镜辩烟凄逾显,红窗新炥郁还成。通人戏羽嫣然落,袅草澄波相背明。已近鹍弦第三拨,星河多是未峥嵘。(自注:“弦声甚激。”)

又“秋深入山”云:

将翻苍鸟迥然离,昃木丹峰见坠迟。清远欲如光禄隐,深闲大抵仲弓知。(自注:“陈寔字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遥问潺濑当虚晃(幌),独有庭筠翳暮姿。松阁华岗皆所务,纷纷柯石已前期。

寅恪案:以上二题疑皆河东君别卧子于嘉善后至盛泽归家院所至,舟中友人不知何指,恐是归家院中之女伴来迎河东君者。“入山”之“山”即指盛泽镇之归家院言,详见后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河东君此次之离松江横云山迁居盛泽归家院,其故盖由与卧子之关系格于形势不能完满成就,松江一地不宜更有留滞。据前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载丙子年间张溥至盛泽镇访徐佛,佛于前一日适人,因而得过河东君之事,夫丙子年为崇祯九年,即河东君迁居盛泽之后一岁,时间相距甚近,徐云翾之适人当于崇祯八年已预有所决定。河东君本出于云翾家,后来徙居松江,与几社名士往还,声名藉甚,云翾所以欲迎之至归家院,不仅可与盛泽诸名媛互相张大其艳帜,且更似使之代己主持其门户也,观仲廷机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门明徐佛传略云“徐佛(原注:“原名翳。”)字云翾,小字阿佛。嘉兴人。性敏慧,能琴工诗善画兰。随其母迁居盛泽归家院,遂著声于时。柳是尝师之。每同当湖武原诸公游,然心厌称华,常与一士有所约,不果。后归贵介周某。周卒,祝发入空门。其时斜桥之北,旧名北书房,绮疏曲栏,歌姬并集。梁道钊张轻云宋如姬皆翰墨名世。道钊淹通典籍,墨妙二王。轻云诗词笔札,并擅其长。如姬聪慧,姿色冠于一时。毎当花晨月夕,诸姬鼓琴吹箫,吟诗作字以为乐。又皆殉节御侮,不负所主,奇女子也”,可以推知。

然则当明之季年,吴江盛泽区区一隅之地,其声伎风流之盛几可比似于金陵板桥。夫金陵乃明之陪都,为南方政治之中心,士大夫所集萃,秦淮艳曲诸姬文彩艺术超绝一时,经载流传,如余怀板桥杂记之类即是例证。寅恪昔年尝论唐代科举进士词科与都会声伎之关系,列举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序等以证实之(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明季党社诸人中多文学名流,其与当时声妓之关系亦有类似于唐代者。金陵固可比于长安,但盛泽何以亦与西京相似?其故盖非因政治,而实由经济之关系有以致之。

盛湖志叁物产门略云:

吴绫见称往昔,在唐充贡。今郡属惟吴江有之。邑西南境,多业此。名品不一,往往以其所产地为称。其创于后代者,奇巧日增,不可殚纪。凡邑中所产,皆聚于盛泽镇。天下衣被多赖之。富商大贾辇万金来买者,摩肩连袂,如一都会焉。

又云:

绸绫罗纱绢不一其名,各有定式,而价之低昂随之。其余巾帯手帕,亦皆著名,京省外国,悉来市易。

又云:

画绢阔而且长,画家所用。织之者只四五家。

据榰仙所述,可知吴江盛泽实为东南最精丝织品制造市易之所,京省外国商贾往来集会之处,且其地复是明季党社文人出产地,即江浙两省交界重要之市镇。吴江盛泽诸名姬所以可比美于金陵秦淮者,殆由地方丝织品之经济性,亦更因当日党社名流之政治性,两者有以相互助成之欤?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十三)

以上论述杨陈两人同在苏州及松江地域之关系既竟,茲再续论崇祯八年秋深后两人关系。此后盖可视为别一时期,前于总论陈杨两人关系可分三期时已言及之矣。

卧子于崇祯八年秋深别河东君后,是年除夕赋诗,离思犹萦怀抱。茲录之于下,以见卧子当时心情之一斑,并了结崇祯八年杨陈二人文字因缘之一段公案也。

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云:

忆昔儿童问除夕,百子屏风坐相索。西邻羯鼓正参差,小苑梅花强攀摘。华年一去不可留,依旧春风过东阳。每作寻常一布衣,坐看衰乱无长策。今年惆怅倍莫当,俯仰萧条心内伤。亲交赋怆陆蛤史,知己人无虞仲翔。桃根渺渺江波隔,金瓠茫茫原草长。人生忘情苦不早,羲義皇以来迹如扫。惟有旗常照千载,不尔文章亦难老。峥嵘盛年能几时,努力荣名以为宝。不见古人吐握忙,今人日月何草草。

寅恪案:此年卧子最不如意之事有二,一为河东君离去松江至盛泽,一为长女颀之殇,故除夕赋诗举此二事为言。“桃根”用王子敬妾事,见玉台新咏拾王献之“情人桃叶歌”,世所习知。“金瓠”用曹子建女事,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金瓠哀词”,亦非僻典,故不详引。综观卧子之作品,在此别一时期内,即河东君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往盛泽后,其为河东君而作者尚有甚佳之诗两篇,用于河东君之作品有甚巨之影响,故录其全文,详论述之于下。

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稿“长相思”七古云:

美人昔在春风前,娇花欲语含轻烟。欢倚细腰倚绣枕,愁任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写尽红霞不肯传,紫鳞亦妒婵娟子。劝君莫向梦中行,海天崎岖最不平。纵使乘风到玉亭,琼楼群仙口语轻。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

寅恪案:卧子此篇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其以“长相思”为题者,盖取义于李太白“长相思”乐府之名。(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太白此篇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之句,内含河东君之名号,(可参第贰章所论。)用意双关,读者不可以通常拟古之作目之。茲特为掸出,使知卧子精思高才殊非当时文士所能企及也。

诗中“美人今在秋风里”之句,足证其为秋间所作。又此首后第叁首为“上巳行”,第肆首为“悲济南”,据“悲济南”诗后附考证云:“崇祯十二年大兵克济南。”则“上巳行”为崇祯十二年春间所作,而“长相思”为十一年秋间所作也。此诗后段自“劝君莫向梦中行”至篇末皆美人所写红霞之文,“红霞”者,即温飞卿“偶题”诗中“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之“红锦段”,(可参第叁章论宋徵璧秋塘曲“因梦向愁红锦段”句及卧子吴阊口号第拾首“枉恨明珠入梦迟”句。)而接受河东君所寄“红锦段”之“江淹”非他人,乃卧子也。“紫鳞”者,传遁此红霞之人,此人未知何故不肯作寄书邮,岂有所顾忌,不欲预人家事耶?

卧子“乘风到玉京”及“海天”“琼楼”之语,实本之东坡水调歌头“丙辰中秋兼怀子由”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阕,故卧子诗中“但令”以下之意,即东坡词中“但愿”以下之旨。然则苏陈词之构思用语亦无不相同也。前论几社名士虽薄宋诗,却喜宋词,观卧子此诗全从苏词转出,可为一证。

细玩“美人”一辞即指河东君,“劝君”之“君”即指卧子,书中之意盖劝卧子不必汲汲仕进,假使得臻高位,亦不为诸权要所容。“海天崎岖”殊切合崇祯朝宦途险罅之情势,观明思宗一朝,宰相得罪者之多可知矣。

最后四句意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卧子既是其知己,则自不必相守而不去也。至“故人”一语,实用玉台新咏壹“上山采蘼芜”诗中“故人工织素”之界说,乃指女性而言,即河东君书中取以自况者,此可与前引卧子满庭芳词“故人”之语相参较也。河东君此书,其用意遣辞甚为奇妙,若“何必长相守”之旨,则愿其离而不愿其合,虽似反乎常情,而深爱至痛尤有出人意表者,取较崔莺莺致张生书止作“始乱终弃”儿女恩怨寻常之语者更进入一新境界,非河东君之书不能有此奇意,非卧子之诗不能传此奇情。由此言之,陈杨之关系与钱柳之因缘,一离一合,甚不相同,而卧子“长相思”一篇更有深于牧斋之“有美诗”者矣。今日吾人虽得见卧子此诗,但不得见河东君此书,斯诚天壤间一大憾事。惜哉!惜哉!

更有可论者。卧子“长相思”之诗乃间接用东坡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之词意。东坡此词实寄怀其弟子由之作,后来牧斋被逮金陵“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见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则又以河东君为子由。河东君自称女弟之问题上文已详,茲不复赘,今据陈钱两诗,可知河东君对诸名士固以“弟”自居,而诸名士亦视之与弟相同也。河东君之文采自不愧子由,卧子牧斋作诗以情人或妻与弟牵混,虽文人故作狡狯,其实大有理由在也。一笑!

复次,王应奎柳南随笔壹“论牧翁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条(参董潮东皋杂钞叁)云:

夫寄弟诗也,而谬曰寄妻。东坡集具在,不可证乎?(寅恪案:此点可参初学集叁试掸诗集上“苕上吴子德目舆次东坡狱中寄子由韵,感而和之”七律六首。)是牧斋绝不致误记,其谬以寄弟诗为寄妻诗,乃故作狡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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