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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为什么还要看?”
“因为……”孙祈伟苦笑了一下,“有点无聊。”他又压低声音说,“早知道,不该来张正中家参加聚会,听他们聊的都是事业经、爸妈经,不然就是股票经。他们都是正常人,还没到三十岁就决定结婚生子过家庭生活的正常人,我……好像一点也扯不到边。”
“那你为什么要来?”
“你的问题还真多。”他低声说,作势要用手指点她的鼻子,但只是一个手势而已,“因为我一个人更无聊。”
“我以为你的生活多彩多姿……”
“我每天要处理的画面也许多彩多姿,但我的生活是标准的乏善可陈。我为了拍片,已经连续四天,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今天好不容易放假,我从清晨睡到黄昏,被张正中的电话吵醒。他叫我来吃饭,就是这样。害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原来你们都带了圣诞礼物来交换,而我,什么都没准备……”听他这么说,贺佳勤打量了他一下,给他出了个娱宾的好点子。
晚会结束时,抽奖交换礼物。出乎大家意外的高潮,是孙祈伟带来的。他脱下自己的深蓝色休闲外套,开始对众人宣布:“这一件是Armani的秋冬装,八成新,价格过得去,请让我参加抽奖吧!太太抽中了可以送给先生,先生不要可以送给情夫,情夫不要可以送给哥哥弟弟,再没有人要可以生个儿子等他长大……”
所有的在场嘉宾都笑弯了腰。
佳勤自己准备的是一套英国Wedgewood的咖啡杯,佳慧抽走了,乐得合不拢嘴。佳慧一向喜欢佳勤选的东西,家里的装饰品,无一不是经过佳勤核准才买的。
那件外套,竟落到佳勤手里。
孙祈伟对她眨眨眼睛。这倒出乎佳勤的意料。这个点子是她随口诌的,没想到孙祈伟
除了是个导演外还会耍宝,也没想到衣服会落到自己手上。
她想还他,又怕他觉得自己不赏光。
佳勤告辞的时候,佳慧帮她吆喝,要找一名顺路的司机。孙祈伟站到佳勤面前,说:“好歹让我送一程。因为……我的外套在你手上,你总不会忍心见我从这儿走五百米到停车的地方吧。那一定会冻死……”
佳慧啐了他一口:“你司马昭之心,尽人皆知。”但还是把佳勤推出门,意味深长地说:“佳勤,别在外贪玩,一定要安安全全回家!”
“放心,我不是大野狼,不会吃掉你妹妹!”
她坐进他车里时才十点多。“家庭式的聚会,总是在年轻人的聚会还没开幕前就先散场。”孙祈伟说,“你去哪里?要不要兜兜风?我是合格赛车手呢!”
贺佳勤并不想回家。她忽然舍不得回去。她还把对杨选的气酝酿在自己心里。
她又端详了孙祈伟一眼,心下有些犹豫。“放心,我不是坏人,你在看我会不会诱拐你,对不对?”
“我也不是容易被诱拐的未成年少女!”贺佳勤还嘴说,“走吧!”
市区里严重堵车。他们聊了起来。佳勤发现,他和她一样,都喜欢高更和莫蒂里亚的画,也都喜欢Bob Dylon和Tom
Waitz的音乐。前者被杨选批评为“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作品,后者的音乐,每一次她播放时,杨选都要求她关掉。
佳勤还发现,她读初中时,曾在《北市青年》刊物上剪下几篇文采华丽的议论文,正是孙祈伟的作品!
“十多年前的我一定想不到,现在我会在这么商业的圈子里鬼混,混到现在,感觉一事无成。”
“你一事无成?那我怎么办?”佳勤也不吝啬地倒起苦水来。她说,她的工作看起来是环游世界买东西,常常引起众人羡慕,但是做久了,觉得自己的工作既无理想又无创意,只是在替阔太太们当买办。
两人能够同病相怜的原因,据孙祈伟的说法是:“我们都是凭着年少时对艺术的一种自以为是的品位,让功利社会进行灵魂的剥削。”
“最近我想休息了。”孙祈伟说,“这一年,拍的片子不可胜数,休息的日子少得可怜。一星期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
“那你怎么还有时间当花花公子?”贺佳勤忍不住开玩笑。
“张正中说我是花花公子?拜托,看在他娶了你姐姐的份上,我不跟他计较。”孙祈伟干笑了两声,“貌似老实的人,才是最危险的。我……我受的是不白之冤……你信不信,这两年,我一个女朋友也没有。上一个女朋友,是在两年前的圣诞节之前分手的。”
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向老师解释自己今天为什么没带家庭作业本子来的小孩。
“我的工作日夜颠倒,有可能当花花公子吗?连酒国名花都看不到!而且……”孙祈伟开车只用左手,方向盘在他手里像一只泥鳅,流利地转动着。从他开车的样子看来,他不像在说谎:“而且做我们这一行,能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样子的女人,大明星,模特儿,漂亮都够漂亮,但是,她们都是没有脑袋的草包。她们像泡面,刚开始你会被香味吸引,觉得滋味一定很美妙,吃下去,会觉得很空虚……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有些人,只有空壳,没有灵魂,只是无意识地在世界上吃喝拉撒睡……”
没想到他的感慨这么多。
他说,他最近在检讨自己的生活步调,希望能够让工作的脚步缓慢一点。“毕竟人类是为了生活而工作,不是为了工作而生活。生活应该放在第一位,不该舍本逐末……”
原来安静倾听的贺佳勤,又出了个主意:“我们疯狂一下,到苏澳海滩去看海吧。那里的海滩,人少,很美,好不好?”
“好主意!”他刚刚摆脱了车阵,催了催油门,就扬长而去,一点儿也没讨价还价。她以为任何正常男人都会说,太远了!
从台北到苏澳,不管怎么开快车,至少都要两个小时。
一路上,孙祈伟倾听着贺佳勤款款述说的往事。贺佳勤小时候,因为父亲调职之故,曾在位于兰阳平原的苏澳镇上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她很小,苏澳港还没完工,她对苏澳的记忆却很深。她记得那里有好吃的米糕、脃仔鱼汤和有圆白鹅卵石的沙滩。太阳出来时整个小镇都充满鱼干的味道。还有没事就可以听到大海唱歌。
说出苏澳海边时,她并没有考虑到现实的距离,也没想到,现在已逼近深夜,而她正坐在一个算是陌生人的车子里。
她被自己充满渴望的声音吓了一跳。
好像从前那个爱听海浪涛声的小女孩,一直住在她的心中,那个孙祈伟所说的“灵魂”居住的地方。
孙祈伟二话不说开往她要去的地方,使贺佳勤一阵感动。她望着他略带秀气又不失男子气息的侧影,默默欣赏着他的干脆。
浪漫就是一种顺着心之所向往前走的干脆吧!贺佳勤觉得自己很久已没有被男人宠爱过。她独立惯了,照顾人惯了,可是,她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任性的小女孩。
小女孩是需要被溺爱的。很久以来,她没有被男人这么毫无理由地溺爱了。杨选总要一些理由,一些合乎他的逻辑的理由。在日常生活中,他照样是个律师。
“以前我和我姐姐常到这里来。那边的沙滩旁有个岩洞,在那里头唱歌,可以听到十次以上的回音……”
贺佳勤说那是她最值得怀念的一段童年时光。“以前沙滩上还满是白色鹅卵石,现在,大部分都给游客拣走了。嗯,这里还有,送给你当见面礼。”
她把一颗拇指指甲大的鹅卵石塞进孙祈伟的手心。海风扇动着孙祈伟长过耳下的发丝,遮住他的脸。她看不出孙祈伟是什么样的表情。
已经过了午夜,云层慢慢挪动着,把月光送了出来。孙祈伟卷起裤管,一步一步地走向海边。
对孙祈伟来说,大海的呼唤也久违了。他记得在台东当兵时,每天驻守在花东海岸,一望无
际的蓝。那一段每天盯着海的单调乏味的生活,竟然是他活到现在最闲散浪漫的时光。他常常睡在片场,打盹时莫名其妙地就梦见那一片海岸,梦见无数的海豚,对他发出吱吱的声音。
在现实世界中,他只看过一次,一只飞旋的海豚在他站岗前方的海面跃出,像陀螺一样转了一个漂亮的圈。
“别再过去,下面有海沟!”
正想得出神时,贺佳勤的叫声唤得他回过头来。孙祈伟愣了一下,缓缓走向她。
“回头是岸,”贺佳勤说,“这里的海看来很平静,其实,离岸不到几米,就是比悬崖还深的海沟。以前,不知道危险的游客来这里游泳,每年总会误送几条人命……”
讲到这儿,贺佳勤住了嘴。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嗦了。他的表情在月光下如此柔和,如此怡
他就站在沙和水的交接处,对她伸出手。“你不过来玩玩水吗?我在,你不要怕——”
“我不怕,我从来不怕水。”贺佳勤的泳技值得自夸,虽然她也不想挑战两人前面诡谲的海域。她把手递给他说:“我想你不会害我……”
话说得太早,他将她猛力一拉,两人一起跌坐在沙滩上。一波来势汹汹的浪潮将他们齐肩淹没。
贺佳勤打了个冷战,随即笑了出来,把冰冷的水往孙祈伟脸上泼:“你这个小混蛋,竟敢——”
她翻坐在他身上,把他整个脸压进另一波的潮水里。潮水退去,闭着眼睛的他像个死人一样,全身冰凉,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