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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一逗弄就能哭得稀里哗啦,大概这就是杨络生所期待的好戏——但是她没有,她几乎是以一种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方式表达了她的反抗。尽管眼里含着柔软的泪花,她却一手抓起了那只已经碎裂的虫子,连同拳头一起一点也不含糊地甩向了杨络生的胸口,“你他妈的!”
两个人竟然就此厮打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生敢和杨络生打架,他历战无数,即使面对好几个高年级男生的围攻,他也能突破重围,更何况区区一个女生。我想戴梦归也并非不了解,她还为他打群架的事情跟老师打过小报告。但他们就是这么打起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杨络生没有使足劲儿打,他大概也像我一样,惊讶于一个女生一边流泪一边不要命地挥舞拳头的样子。
事后杨络生当然是被罚课后留堂罚站,面壁思过。我放学之后偷偷去操场上看他,却没有看到踪影。想想也是,杨络生这样的人,怎么会乖乖听话真的在操场上站一个小时呢。我正要离开,他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你看你,我早跟你说过了,什么时候都忍一忍就不用受这种苦啦……这不你又要等上一个多小时才能解放。”他一下打断我,“是是是,像你这样最好,规规矩矩上课下课,放学之后就自由了是吧?像那样被关在教室里,被指指点点,不也一样不自由么?”
他揪住我的手臂,“哎先别管这么多了,你来得正好,有好戏看……”说着就不容分说地带着我来到教师办公室外面。“嘘,别说话,”他把我按在窗户底下又指了指里面,“戴梦归在里面被训着呢。”
我小心翼翼地抬高身子,果然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戴梦归背对着我们垂头站着。
“……你知道这样做不对吗?”这是老师的声音,“我知道是他不对在先,但是你的处理方法不得当。身为纪律委员,更应该以身作则……”杨络生听到这里忍不住捂着嘴咯咯地笑。他多多少少有点幸灾乐祸,凑在我耳边掰着手指说:“说脏话,动手打人,这两条她都犯了,这回死定了,死定了,哈哈!”戴梦归倒是一声也没吭。
“有人,快走!”杨络生听见脚步声,机灵地拉着我往走廊的拐角处躲。听声音像是皮鞋,在听见开门关门声之后我们又忍不住伸出头来,确认走廊上没人了又钻回窗户底下。进去的是个中年男人。
“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很久也不见她出来,想着可能有什么事就进来看看。”那个男人背对着我们说话了。
“哎呀真是对不起,忘了给你打个电话说一声。”
“噢没事没事,老师这个时候找梦归肯定也是有要紧的事。”他转而看向戴梦归,“你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什么‘又’?我从来就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再看戴梦归的时候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抬了起来。
“老师都找你单独谈话了,你还狡辩什么,没做错事老师干嘛找你,啊?”
“哎呀,都是小事,以后注意就是。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早点回家吧,啊。”
我们一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赶紧奔回操场,假装罚站,一边还不妨碍继续看戏。戴梦归的爸爸带着她从办公室出来,瞟见我们站在那儿,竟然没走多远就对她说:“说了多少次了,你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要这么没出息,不然就会像他们那样……”杨络生一听就怒了,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就冲着他的背影扔去。然而石头没有命中目标,它连袖子都没擦上就掉在了地上。她爸当然是完全没有发现,继续径自往前走,但戴梦归却看见了那颗没有命中的石头。她被父亲牵着手,有点别扭地转过头来,冲杨络生笑了笑。我觉得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和解。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三个看上去性格迥异的人实际上非常相像,我们都在追求所谓的自由,只不过在用不同的方式。我和戴梦归都习惯了忍受,为了自由,却要忍受着不自由的代价;而杨络生却是用自由的方式去追求自由,最后不是被罚站就是被关在家里教育,反而落得个不自由的下场。所以其实自由是否只是虚幻?
等他们走远了,我和杨络生也打算回家了。路上我买了汽水找杨络生一起喝,他好像不感兴趣,我就抢先灌下一大瓶,打了个响嗝儿,本想着把他逗起来,结果没想到他却一手把我摔在地上,我以为他也逗我玩,笑笑便要起来,没想到还没站稳就又被他摔在地上。
“你有病啊!被罚站一个小时就站傻了?!”我反把他压倒在地,他躺在地上挥舞了两下便不再挣扎。
然后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成那样,我见过他被鸡毛掸子揍得眼泪鼻涕横流,但是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他这时把另外一瓶汽水抢了过来,一口气喝完,一个嗝儿也没打,全部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你说,我都这样了,为什么我妈还不跳起来举起鸡毛掸子来追我……”后来他告诉我,他连鸡毛掸子都放进她的棺材,免得她想掀盖跳出来教训他的时候找不到鸡毛掸子。
其实我根本体会不到如同杨络生那样的切肤之痛。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们家连夜赶到乡下参加葬礼。我对爷爷最深刻印象也只是他哼哼唧唧的那首月光光。听说我上学前来过这里两次,一次是满月后不久,一次是四五岁的时候。听说我曾经被祖屋门外的看门狗吓得飙泪,跑到离门口五米开外的地方抱着邻家门口的石墩不肯进去。听说我一躺在奶奶的怀里就会乖乖地不哭。我记得爷爷总是坐在阳台,独自一个人坐在竹藤椅子上,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看外面的风景。那时我问他,爷爷,你在看些什么呀。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那里的风景每天都一样。他笑笑没说话,那个笑容一点儿都不意味深长,反倒是有点单纯的天真。
葬礼结束之后,家人相聚在一起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对着相册提起往事,乐此不疲地互揭对方小时候的糗事,一边还召唤着我过来,要给我看我那张赖在石墩边上的照片,而我正在跟某个堂表兄弟追逐打闹,不小心踢翻了又一个堂表姐妹堆了很久的积木,惹得她号啕大哭,只好停下来帮她重新一块一块地砌回去。
“这块不对,放在这里,这里。”
“可是,刚刚好像是在那里的……”
“就要这里,就放在这里!”她说着说着,刚吸进去的鼻涕又不甘心地淌了出来。
我才发现她根本不是要重新砌成刚刚的那个样子。她如此执拗地要我按照她现在的意思重新砌一个城堡,实际上就像这群因为一个家人的去世而聚在一起的人们,他们在哀悼会上哭哭啼啼撕心裂肺,现在却能看着相册轻松说笑热热闹闹,他们并非遗忘伤痛,只不过在一次又一次被推倒之后重新构筑一个新的家,他们不是需要一个永恒不变的家,一群永生不死的家人,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家,它永远都在那里,无论是谁过世了,谁出生了,谁长大了,谁老去了,他们都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虽说死亡本是一瞬间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杨络生妈妈躺在医院开始,所有人似乎都已经预料到最坏的结局,轮番跟她说着最后的话;等到她过世之后的葬礼,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生命的消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对于周围的人来说,却是个重新适应的过程。但对于我这种毫不相关的小孩来说,这个过程显然是过于漫长了。
出席葬礼的那一天,很多同学都去了,所有人都有流不完的眼泪。而我一边低头学他们掩面眯眼,一边偷偷瞄站在我旁边的戴梦归,她也像我一样,懵懵懂懂低头耸肩,呜呜嘤嘤,眼睛到处乱瞄。我轻轻问她:“你怎么不哭?”“我不难过。”“可是杨络生的妈妈死了。”“但是我又不认识她。”“我也是。”其实我对她的印象也仅限于每次她来揪杨络生回家时的样子。
“他们都在哭,我哭不出来。”
“我打你一下你就会哭了。”我当真打了她一下,还狠狠地捏了一下她的小脸蛋儿。这招非常奏效,她当即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相比刚刚那番装腔作态,这下多么逼真动人,看,这才叫哭。戴梦归哭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可爱,两条麻花辫还跟着一颤一颤的。但没想到,哭得如此投入的她不忘还了我一拳,那绝对是充满痛恨的一拳,比我刚刚那一下还要使劲,她的眼神里压根儿就没有感激,那家伙根本不懂得知恩图报。我冲她皱了一下眉,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终于也委屈地撇着嘴,眼泪适时地从眼角滚了下来。
那时多愚蠢,我以为哀悼一个人的去世就应该不停地哭泣,不论是为了什么而哭,总之是哭得越悲怆越好,就像一场相约好的哭泣表演,大家也无非是借一个机会畅快淋漓地、坦荡荡地大哭一场。
葬礼结束各自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戴梦归就住在我家对面。我从来没有在上学路上碰见过她,是因为她总是要提前到校,做她身为纪律委员的检查工作;后来再次选举的时候,她丢了职位,也就不必提前,我早上也就每每能碰上刚出门的她。而杨络生住在街口,我们一直以来就是每天早上在那里碰头,然后一起上学。说来有趣,即使他总是习惯性地赖床,而我总是习惯性地准时出门,但因为有了从我家到街口的那段距离,我们每天总能正好在那里见面。
于是我们三个人每天都可以不需要约定地一起上学。尽管杨络生总是忍不住嘲笑戴梦归,嘲笑我对她“梦梦”的称呼,嘲笑她的辫子、她的头绳、她的袜子、她的书包,甚至是被风吹起的裙子底下内裤的颜色。戴梦归偏偏听不得这样的话,非要跟他争个死去活来。她的存在似乎成为了杨络生摆脱丧母伤痛的良药,好像他跟戴梦归交流的这种方式让他想起以前跟母亲抗衡的感觉。他们肆意地、乐此不疲地斗嘴,成了上学路上重要的一部分。
到了校门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