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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虽然我的高考成绩不错,但因为之前填报志愿的时候没敢狠下心报一本的学校,按照我平时的成绩我只能报个一本重点线以下的学校,但当时又再保守了一点儿,结果就只报了个二本的学校,跟摄影毫无关联的专业。我爸留给我那笔钱,就是让我放弃这个二本的学校,然后出国读大学。但是他为什么不在我高考之前给我这笔钱?那么我就不需要高考,直接出国念书,省去中间折腾的那么些日子。我于是又想起他答应买相机的那个时候,他竟然说出了比我要求更高的提议——“要想学就买一个专业的单反”,当时他是这么说的。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因为他千方百计想消除他的内疚感,他在那个时候就打定了要离开我们的主意。原来那天在我极力想讨好他的时候他也极力地在讨好我,留给我的那笔所谓供我出国的钱也同样不过如此。他只是想要弥补我,用很多他以为我最想要的东西弥补我,仅此而已。
但无论再怎么糟糕我也得想办法去上我想上的大学,尽管在得知父母离婚之后的那段日子里我过得尤其消沉。当其他人都沉浸在高考结束之后那种松弛的状态里情绪莫名高涨的时候,即使有那么一些人不快乐,那也只是为了那略为逊色的高考结果而生发的柔软的、微小的伤感,它们就像苦涩的黑巧克力一样带着点儿让人眷恋的香味,入口即化,谁都不会像我这样硬吞下了这么大一颗硬邦邦的、难以消化的苦果。
我们对失去我爸的生活适应得很快,因为他以前也经常不在家,只不过这次走得更久更彻底。在晚饭过后我妈刷碗我进房里,新闻结束之后天气预报依然如常,但是谁都没有去关掉电视,就像我们所习惯的那样。我大多数时候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捣腾那部相机,我妈莫名地不喜欢它,可能因为不喜欢我学摄影,也可能因为这是我爸给我的,总之她屡次想从我那里把它夺回来。我用它在房里拍了很多照片,但无论换什么样的角度、什么样的光线,照片里都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是这个相机提醒了我。我得去张罗我的未来,我不能上那所二本大学学一个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专业,尽管我不愿意,但我爸留下来的那笔钱确实是我唯一能依靠的。
“你已经决定了?”我给豆芽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她之前填志愿的时候跟我报了同一所大学。“那你妈同意了吗?”
“这怎么能告诉她,要让她知道肯定就没戏了!”
“那钱你怎么拿出来用?”
“钱是我爸直接打到我名下的,我自己就能取出来。”
“噢,这样啊。”
正说着,突然听见厅里一声响,我扔下电话往外跑,看见我妈双手前臂伸平僵直在空中,地上是打翻的一碟菜。她有点儿尴尬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蹲下来想收拾碎片。她说:“没事没事,我就是一时失手罢了……”但她却笨拙地推拨着碎片,怎么也捡不起来。她的手没有被瓷碟的碎片划伤,但她却异常痛苦地咬着牙。我抓住她的手,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她艰难地松开咬得那么紧的牙关,嘴唇抖动了很久,才从她嘴里溢出这么一个字:“……疼。”
但是我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疼,也许是万箭穿心的、撕心裂肺的,但是这双手就像我妈这个人一样隐忍着所有的痛苦,它在我的手里就是无力地、软绵绵地躺着,没有一点儿挣扎。
我把她送到医院,拍了片,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么严重。医生说是颈椎病引起的,如果长期不治,会一路恶化,甚至有高位截瘫的可能。他说:“可以通过理疗和推拿治疗,但作用都不大,我的建议是动手术。”
在回家的路上,是她先开口说话。“其实我啥事都没有。”她喃喃道,“平时贴点儿膏药都管用的,怎么动不动就要手术,是医院的床位太空了医生太闲了还是怎么的?”她在这种时候竟然还开会玩笑。
“听医生的吧,他又不会害了你。”我说。
“但是他也不一定就对我好,”她说,“他说手术费多少?”
“十来二十万吧。”
“对啊,外加之后的住院费,那医院得赚多少!”她旋即压低了声调,“再说了,我们哪儿有那么多的钱……”
“我们有的,”我直接接过了她的话头,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我爸留给我的那些钱,付完手术费还足够付住院费和其他费用。”我为自己刚刚想瞒着我妈出国的想法感到羞耻。
她有点儿讶异地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说:“不行,那钱是留给你的,你得用它出国读书。”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说,“我也不想让你去上个二本学校。”
“那你的病怎么办!难道你要瘫痪在床上等着我从国外回来吗!”我说完就突然明白了,她一直不想让我出国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如此地害怕失去我,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我爸,如果我也离开,她将孤身一人。
“余栋,”她咬咬牙,“去找你爸吧,看他能不能帮帮我们,嗯?”
之前她明明那么不愿意让我去找他,那么不愿意让我出国,但在这一晚,她放下了所有的执拗,就像当时她强忍手上的疼痛一样,我永远不知道她所忍受的到底有多少。我那个可怜的妈妈,她为我买了医疗人身意外样样齐全的保险,却唯独忘了给自己买一份,她为我买的保险也终究不能为我的未来作任何担保。
我握着电话一直没办法把号码完整地按完,我总是在按下不知第几个数字的时候犹豫很久,以至于电话机也等不及了,从听筒里传出“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正确”或者“该号码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其实第一个号码我按得非常爽快,因为我非常想要打给我爸,告诉他在他离开之后我们有多悲惨,让他更内疚一些,负罪感更多一些,让这些情感像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吧,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但在不知第几次听见“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正确”或者“该号码不在服务区”之后我挂掉了,我始终狠不下心打这通电话,不是对他仁慈,而是我没有勇气,说不上来是对什么没有勇气,但我清楚地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没有找他,以后甚至以后的以后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情我都永远不会主动找他。
我起身从半掩的门看我妈熟睡的样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指尖的冰凉和湿润划过皮肤渗透到神经,那里的皮肤很薄,神经很浅,敏感脆弱。我想起小时候我妈总是叫我帮她捶背,因为那时爸爸给零用钱很吝啬,她就趁这些机会多塞给我一两块钱,尽管她并不是那么需要捶背。其实对于爸妈的离婚,我总是有一种无法摆脱的负罪感。他们的感情变质,仿佛就是以那次的搬迁为转折点的。如果当初我没有在搬家的事情上闹别扭,如果我乖乖听话跟着爸爸搬到南城,如果没有了他们两人分居一年多的那段时间,是否一切都还会是好好的?
而我也突然意识到我的18岁生日原来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我的成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和礼物,反而在这个时候我的生活变得面目全非。但是我必须勇敢起来,当生活里所有的东西相继倒塌的时候,我就是我生活里的唯一支柱,我不能倒下。我现在是家里的唯一一个男人了,我知道对于我的母亲我应该承担起怎样的责任。我把相机从眼前放下来,我是不应该去选择我想看到什么的,即使我没有看见也不等于它们不存在,我应该勇敢地去看这个世界,无论幸与不幸,都应该尽收眼底,然后我才能想办法阻止那些不幸吞噬我的生活。
这时离大学开学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第四回
那天赶上了这个夏天最大的一场雨。
我慢慢伸出手抹去窗玻璃上薄薄的一层水雾,被抹花的玻璃上水痕慢慢褪去,露出我自己的倒影,我避开镜子里我自己的眼睛,走近玻璃,视线穿过镜子看着窗外的雨。每个雨滴都那么仓促地在我眼前砸在地上,那些急促的滴答声听起来像是一个正在赶路的时钟,脚步紧凑却忽轻忽重忽紧忽慢,混乱不堪。我妈在进手术室前还抓着我的左手,问:“这不是用你爸给你的那些钱吧?”我轻轻把右手搭在她的手上,说:“放心吧,钱还够。”她又问了一句:“栋啊,你还能出国读书的,是吧?”我在我右手搭着的她的手下面抽回了我的左手,微笑着说:“是的是的。”她不放心,“你到底哪儿来的那么多钱?”于是我又将重复过很多次的话重新说了一次:“我把我爸那笔钱拿去炒股,赚了好多,给你动完手术还剩下一部分。放心吧,钱是够的。”
“真的吗?”
“真的。”
早在那个不眠的夜晚,我想遍了所有我可以寻求帮助的人。我爸永远都是我的最后选择,在放弃给他打电话之后,我从我妈房门外回来安坐在床上。我妈没有关系太近的亲戚,那些老一辈的我们都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向他们要钱,于是我扭开台灯,仔细翻开我的同学录和通讯录,一个一个地找。同学录上全是毕业的时候他们给我留的俏皮话,还有一些掖着藏着的心里话,我们那时那么单纯地快乐并伤感,我看着这些东西忍不住一阵心酸,我根本无暇再仔细从这些话语里回想过去了,我必须从回忆中把自己抽离出来。中学的同学录翻完了,这些单纯的同学,我一点儿都不希望因为这样的事情打扰他们,更没有办法光凭着几年同学的关系向别人借那么多的钱。我突然又想到什么,起身从床底翻出一个未开封的纸箱,里面装着的是搬家时带过来的一些杂物,都不是什么日用品,所以就一直积压在床底。我从里面掏出一本满是灰尘的小学同学录,一打开就一股时光的味道。那个时候因为我小学毕业就要搬家,所以大家都写得特别真挚,在那么小的时候,他们就都已经知道,一个人要是某天突然离他们而去,他将被巨大的、陌生的人群吞没,未必再能找回来。我在那本同学录里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