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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会亲自下手杀我。别看当时我是一个家里并不存酒的穷人,但身份并不低。你如果想在这一点上和我扯平,借我危难和说不起话的时机,就不知不觉地想跟我平起平坐,那就证明你也是个凶手无疑。你在我心里引起的悲伤,并不比老曹杀我们全家轻多少呢。你这是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又给我撒了一把盐。说你是刽子手的帮凶,一点也不算过呢!我要再和你讨论我的处境问题,岂不是我瞎了眼,又要在历史上给人留下一个笑柄吗?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痛苦不知不觉地又转化成别人的笑料,这痛苦就成双重的了。怎么这痛苦由单纯的就转化成双料的呢?就是因为世界上有你这种平庸无聊自己在世界上难以混出个模样只好以嘲笑别人和嫉妒别人为生的人的存在!你看我被杀因此在青史留名,你心里头嫉妒了是不是?看你平时很老实,见人动不动就笑,给人留的印象是靠得住,我才单把你挑出来说话,没想到你这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你是以老实的外貌,来做你见不得人的龌龊的勾当呢。我算是白认识你了。我怎么能拿你当亲人呢!」
说着,气得浑身哆嗦,眼泪都下来了。我也诚惶诚恐。大幕刚拉开,本来我还在那里为新的角色兴头,谁知转眼之间,这角色就演变成一个别人的出气筒了呢。伙伴们和柿饼脸知道了,还不知怎么趁愿呢。但我不敢在新的一幕里反抗吕大舅,而是像世界上所有被人控制的矬人一样,遇到这种突如其来和料想不到的情况,不论事情的头尾,赶忙先检讨自己──虽然这种检讨有时驴头不对马嘴,事情本来与自己无干,但还是想借这检讨早一点将自己从无干的麻烦中解脱出来。我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吕大舅,是我说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当时杀您的时候,我并不在场。」
但是不行,老吕这时像有些娘们儿一样,看我这么快就主动认错了,他倒有些洋洋自得。他又乘胜追击地问:
「既然你说自己错了──可不是我逼你,接着你就得给我说清楚,你到底错在哪儿了?说不清楚,你就别想轻易滑过去!」
我有些丧气,我入了老吕的圈套。但看他咄咄逼人眼珠子瞪得像牛蛋一样,我心里又有些发怯。我错在哪里的原因不是都让你总结了吗?话不都让你说完了吗?我重复你所总结的原因,又是你所不能满意的。你让我到哪里挖掘去?这时我才知道,老吕这人也难缠,老曹当时把他杀了,也未必就是一个错误,说不定倒是给世界除了一害呢。我同情历史和老吕,现在我面对老吕,谁人来同情我呢?我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呀。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伤心,在那里顾影自怜地滴下了两滴浊泪。伙伴们和柿饼脸,我有些想念你们。但是这时伙伴们和柿饼脸,在远远的背景上也彻底退去和撒手不管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刀光剑影的异乡之地。倒是老吕看我在那里落泪,他倒慌了手脚──他用女人的办法对付我,见我也用女人的办法对付他,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上次我用这办法战胜过瞎鹿,现在用这办法又战胜了吕伯奢。他瞪了我一眼,嘴里一边说:
「哭顶什么用?哭就能说明问题吗?哭就能滑过去吗?我是不会受这种迷惑的!」
但也已经从自己腰里拔下他的充满汗臭气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汗巾子,扔给我让我擦泪。我见这一招奏效,也是得理不让人,心里感到更加委屈,索性在那里大放悲声。我一嚎啕,他果然在那里更加着急,像蚂蚁一样在地上乱转,自己一下把世界搞乱了,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他也只有搞乱世界的本事,而没有收拾世界的能耐。脸憋得通红在那里搓手: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象我一样,也在那里张着大嘴傻哭起来。这就有些把悲剧变成喜剧的味道了。这时我又知道,老吕也不失为一个好人,他在历史上确实没有杀人的动机,错误还在老曹。无非我们两个都是这世界上的矬人,没有本事杀人,只好在自己弟兄之间相互残杀,相互折磨,藉以发泄一下自己时时憋屈的心理委屈罢了。这和伙伴们与柿饼脸之间,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新的一幕里,上演的还是旧有的话本。想到这里,我们心中又有些辛酸。终于,我们两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从天上掉到地下,在那里相互抱住头,一边「嘤嘤」哭着,一边相互检讨。我说:
「是我做得不对,怨不得你生气。我是老曹的一个下人,你是他的朋友,我不该这么掉以轻心地就把我和你扯平。」
老吕说:
「什么朋友,朋友把你杀了,还是朋友吗?可见别人并没有拿你当朋友,还是自己在那里多情。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还强撑这个面子干什么?要说朋友,我们才是真正的朋友呢。捏过脚又怎么了?有的妓院里的妓女,心也善着呢。杜十娘为什么怒沈百宝箱呢?对不对?」
我忙点头称是。接着做出杜十娘的媚态说:「那是,要不然大爷也不会将心里话来找我说。遇到这么重大的问题,也不会来找我来商量。」
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问: 「你要找我商量什么来着?」
老吕也楞在那里,忘记了他来找我的原因和目的。争论了半天,把主题给忘了,老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呆在那里想了半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时搂着我的肩膀,用衣袖掩住脸问:
「知道老曹杀我家人和我的真实原因吗?」
我想了想说: 「还是老曹一时胡涂,起了疑心了吧?」
老吕摇摇头。为我没有猜着而高兴:
「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在历史的旧戏中误会了一千多年。如果是这个显而易见和人人皆知的原因,我还找你干什么?总要有一个新的解释。」
我只好再猜: 「要不就是为了政治?」
老吕摇摇头。
我骚着头说:
「为了社会的安定和繁荣?──不过这把你看成什么了?不成了社会不安定分子了吗?」
老吕又摇摇头,不介意地说: 「这个也不是,一般我不介入政治。」
我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地说:
「我明白了,你们准是为了一个女人。老曹有这个毛病,为了一个女人,他就拿枪动杖的。当时为了一个沈姓小寡妇,他和老袁那场仗打的,我和许多乡亲的命,都白赔在里边。准是因为这个。不过话说回来,这次为了一个女人,他只杀了你们全家,而没有连累人民,这个结果也算不错了。你们一家也算死得其所。」
老吕又摇了摇头,说: 「恰好也不是因为这个。」
这时我就有些犯难了。头皮屑搔下来一大堆,还是没有想出别的花样。我只好缴枪投降。我说:
「老吕,我真猜不出来了。你就原谅我的无知,直接告诉我吧。」
这时老吕摇头感叹:
「我说这是一笔历史的胡涂账,一些历史学家还不相信,还说我有些矫情。人们只顾接受我的教训,谁还计较我被杀的真正原因呢?历史原来就是这么稀里胡涂发展的,让我隐姓埋名了一千多年。人们只顾追求荣华富贵,谁还顾及一个老吕腔子上顶着碗大的疤在和家人相对而泣呢?一到阴雨连绵日子,我这腔子上就发疼发痒,躲在鬼坟地里在那哭泣。这种阴暗潮湿有天没日头的日子,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啊?」
说着说着,老吕又激动起来,又把我当作历史和人民的替身向我瞪起了猩红的眼睛。我接受了刚才的教训,不敢再让它往深里和不利于我的方面发展。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就像车毂辘转圈一样,又转回到了刚才的地步,老吕又要大光其火,让我不可招架和不可收拾。前车之鉴就好象老吕如何被杀一样,也是有教训可以汲取的。我忙接受教训,一方面提前说「我错了」,一方面在他还没有说出「你既然承认自己错了,你到底错到哪儿了」的责问,就急忙不道德地将火引到别人身上,以使自己脱离干系。那么把火引到谁身上呢?这里边也有学问呢。在老吕没有彻底发火将我的脑浆彻底挤完之前,我脑子里还是藏了一些小的聪明和小的出卖别人和保护自己的伎俩呢。如果这个人不如我──譬如是我的伙伴和柿饼脸,老吕不会满意,觉得发火的对象连我都不如,自己就会觉得掉价,感情面前就会出现阻挡,他的感情就会像洪水拐弯一样,根本不与伙伴和柿饼脸见面,会把更大的火气仍不变对象地发泄到我的身上;给他挑选愤怒对象,就像在关系方面给他挑选伙伴一样,如果这个新的伙伴不比旧的伙伴更有吸引力,他是不会满意和心理平衡的。失了的马大,走了的妻贤,他还会咬着旧的念念不忘,我不就脱不了干系了吗?于是我就给他想比我更加有吸引力的人物。那么对老吕更加有吸引力的人会是谁呢?就是这个社会的贵族了。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附庸风雅的人呢?正因为我是一个贵族边缘的人,老吕才把我单挑出来说心里话──现在我才明白了这一点;我再找替罪羊,只有找比我地位更高的真正的贵族,他才能忽视我的存在,去紧紧咬住他们。于是我说: 「老吕叔,你说的都对。但这事不怪我们,只怪那么一小撮人。」
老吕恶狠狠地问: 「你说,哪一小撮?」
我说:「怪那些贵族呀。他们明明知道真相,却不给你平反。你们在喝完麦爹利和办完舞女之后,就不能顾及一下历史上这桩血海般的深仇和冤案吗?你想啊,谁能给人在历史上平反呢?也就是这些贵族了。就是刘老孬和小麻子他们了。权力在他们手里。你责备我们管什么用呢?你应该去找他们!」
老吕想了想,果真上了我的当。他说:
「对,我应该去找他们,光对你们发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