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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曜点点头,请他下去休息。
任圜一走,李袭吉便问若有所思的李曜:“明公当真要救李存孝?”
李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为何你也要问这一句?”
李袭吉摇头道:“明公之智,天下无双,然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李存孝原是大王义儿之中竞争王位最有希望的人选之一,又是举世闻名的天下第一勇将,如有他在,明公大愿何时能了?某知明公对其叛逆之举早有所料,是以嘱咐嗣昭、嗣源二位将军及时劝解、预防,然则俗语有云,人算不如天算,纵然以明公之智,亦难料到区区数月之间,便发生了这许多变数,如今事已至此,李存孝叛逆已彰,明公纵然设法保全,也未必能成,反教大王不喜。然而如今却有更好的办法:大王一战未胜,亲点明公为征讨李存孝之主将,以天下之智对天下之勇……既然如此,明公何不干脆一战成擒,成就偌大功业,同时不问大王如何处置,如此这般,大王必然心中认可,今后之事,也就更易安排了。”
李曜深吸一口气,闭目思索片刻,忽然睁眼,问冯道:“可道,你作何感想?”
冯道面现犹豫之色,迟疑道:“若以老师大愿而论,袭吉先生所言,诚然良策……”
“然则?”李曜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将冯道正欲说出的两个字说了出来。
冯道正一边深思一边措辞,闻言果然不察,点头道:“然则如此作为,毕竟有些冷血,于理可通,于情有损,不似君子所为。”
李曜听罢,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场中三人面面相窥。末了,李曜忽然问憨娃儿:“憨娃儿,如今让你与我那存孝二兄对阵,你有几成把握?”
憨娃儿道:“存孝郎君?俺打不过他。”
李袭吉叹息一声,冯道也苦笑了一下。
李曜却不为所动,又问:“是某问得不对,应该是……你以为如今再和他对阵,可以支撑多少回合?”
憨娃儿想了想,道:“郎君,若是只说支撑,存孝郎君是杀不了俺的。”
李曜略微吃了一惊,问:“何以见得?”
憨娃儿道:“前番在晋阳时,俺与存孝郎君多有切磋,若论步战,俺气力比他还长,只是他枪法比俺熟稔,能耗俺的气力,最后只合打个平手;若论马战,俺和他骑术相仿,但他用槊,俺却是棍,打不过他。而且他马战有三记绝招,分别是‘追魂箭’、‘夺魂檛’、‘断魂刺’,其中‘断魂刺’这一记,俺到现在都没想到破解之法。”
李曜还是第一次听见李存孝的马上三绝技之说,不禁问道:“这三绝技,有什么特点?”
憨娃儿道:“追魂箭其实就是反身一箭,只是他持弓拿箭速度太快,弯弓射箭也太快,若是有人马上追赶,他反身出箭的时候,敌将尚未看清,便中箭死了;夺魂檛是他左手用笔燕檛施展的,如果他与敌将一合之间未分胜负,双马交错之时,他能在百忙之中用左手抽出笔燕檛,然后瞬间反身将击中敌将后背,以他之力,就算身着重甲,不死也残了;俺觉得,断魂刺才是他马战最强绝技,这一招的动作并不是每次都一样,但气势和作用是一样的,他总能在人前力方消、后力未生之时突然爆出全力凝神一刺……”憨娃儿说到此处,闭上眼睛,似乎回忆了一下,才继续道:“这一刺,一往无回,当你看清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不管怎样都躲不掉、挡不住,然后精气神都松懈了……俺第一次见识这一招的时候,若非横下心来想着就算俺死也不能叫他完整无缺,不要命地挥棍打了一记‘扫地金波’,只怕从那之后,都再不敢与他交手了。”
李曜听得心神向往,不禁问道:“那你用了扫地金波这招之后如何了?”
憨娃儿苦笑道:“他留手了,一槊把俺的盔缨刺掉,俺没留手,也只是一棍把他的战马打死。”
李曜松了口气:“这么看来,你已经不差了。”他想了想,忽然说道:“但是某还记得,当初存孝二兄曾对我说过,你与他都是天生神力,但你这身量却更胜于他,只消将功夫练到柔可生刚、刚可生柔之境,便是胜他之时……如今仍未达到么?”
憨娃儿面现惭色,低头道:“俺笨得很,郎君说的俺都记得了,可就是做不到。”
李曜见他如此,心中不忍,忙道:“某不是怪责你,你不必内疚,天下间许多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说这柔可生刚,刚可生柔之境,某虽然能为你讲解,但你若教某为你示范,那就不成了。”
憨娃儿却不吭声。
李曜知道他有时候会死脑筋,钻牛角尖,也不好久劝,只好干咳一声,道:“言归正传,憨娃儿,你若见我击败存孝二兄,将他交给大王发落却不救他……你会怎么想?”
憨娃儿微微失望,迟疑了一下,道:“俺觉得他对郎君还不错。”然后又补充道:“而且他要是死了,俺今后就不知道找谁验证那断魂刺的破解之法了。”
李曜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非救他不可了。”然后转头对李袭吉和冯道正色道:“存孝二兄纵然此事做得不对,但他对某并无亏欠,当年还多有帮助,若某只因他死之后,可以少一个对手便对他落井下石,此非为人之道。因此此番北归,某是要全力相救的。不为其他,只为问心无愧。”
李袭吉叹了口气,拱手道:“明公宅心仁厚,某无话可说。”
冯道却面露喜色,道:“老师明见。”
李曜沉吟道:“看来,的确是到了北归河东之时了……只是,淮扬这三千河东精骑如何带走,倒也是桩麻烦。”
冯道奇道:“杨行密不是已经答应老师,不阻拦老师及河东骑兵离开么?”
李袭吉在一边摇头道:“此番清口大胜,明公之智、精骑之勇,杨行密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河东偏又出了乱子,大王未能一举击败李存孝叛军,声望略损,他会不会因此自食其言,如今却不好说。况且,就算杨行密不阻拦,这三千骑兵如何穿过朱温控制的中原地区而北归河东,也是一桩大麻烦。须知前次我等南下之时,朱宣朱瑾毕竟还未全败,朱温大军都在兖、郓境内,如此我等才走得顺利,如今兖、郓以归朱温掌控,淮扬与河东之间全无相连……若要走陆路,就须得绕道山南……问题是绕道山南的话,再往北走,就得过京畿,我河东三千骑兵过京畿,陛下只怕也不乐意看见,更何况这般走法,没八个月也得半年,那时节李存孝早已站稳脚跟,大王如何等得?”
他见李曜沉思不语,冯道也无话可说,便继续道:“原本某曾想过,以淮南水军之实力,我等可以走水路。但之前也说了,杨行密肯不肯放明公与这三千精骑离去尚难逆料,他那水军又如何肯做此事?再者,这三千精骑都是旱鸭子,这么远的水路走过去,只怕还未下船便要减员三成,那些战马也有同样的麻烦,吃食的马料更难处理……总之,水路只怕也行不通。”
李曜沉吟片刻,终于道:“杨行密那边,我须找个理由说服他,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消让他只消一件事便成。”
李袭吉问道:“何事?”
李曜笑了笑,答道:“无非是让他觉得,某在河东,比在淮南可以让他获利更大罢了。”
李袭吉想了想,问道:“明公有何妙策?”
李曜淡淡地道:“简单之极,让他觉得某心中野心甚大便足矣。”
李袭吉一愣,忽然一拍额头,惊道:“明公果然奇智!”
冯道毕竟年轻,缺了些对人心的理解,奇道:“老师此言,学生不解,还望老师解惑。”
李曜哼笑一声,却也不对自己的学生卖关子,答道:“杨行密若想留我在淮南,无非希望我为他效力,然则若是我野心巨大,他便会心有顾忌,因为他的年纪大我许多,若是他死后,杨渥继承王位,他必担心此子镇不住我,如此一来,我又野心巨大,这淮南可还是他杨家可保?如此我便成了烫手山芋,除非他断定能在他死前将我除掉,否则又怎敢留我?但以我如今之表现,他是否有这般把握,只怕难说。而反过来,如果我答应他,今后在河东淮南之盟上对他多予支持,他必料我北归之后将觅良机夺取河东大权,这般两相比较,自然是‘放虎归山’好过‘留虎在侧’。如此,他还会横下一条心将我留在淮南吗?”
冯道惊得喃喃自语:“竟……竟是这般?”
李袭吉哈哈一笑:“原本某还设想,若某是杨行密,即便招明公为义儿不成,拿女儿换一个天下之智的女婿也是件无比划算的买卖,却不料明公手段果然覆雨翻云,随口一计,便足以令杨行密打消这如意算盘……明公,这般谋划,某实心服口服。”
三日之后,杨行密大摆筵席,为李曜、李承嗣与史俨践行,三千铁骑如数北归。
杨行密回到府中,杨潞匆匆走来,人未至而声先到:“耶耶为何改变主意,放李存曜北归?此人若不留在淮南,今后只怕无人可制!”
杨行密抬眼便看见女儿面色发红,却是急的。他叹了口气,道:“潞儿,这道理为父如何不知?只是李存曜此人心比天高、智较海阔,他留在淮南,为父在世之时或许是我淮南臂助,一旦为父驾鹤西归,你那弟弟年轻识浅,又如何驾驭得了他?早晚必为他所害。与其留他在淮南坏我杨家基业,不如放他北归,去取了他那义父的河东也罢!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其中纷扰,却是如何说得清的?”
杨潞闻言大失所望,长叹一声:“耶耶中计了!”
杨行密对这女儿颇为宠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奇道:“何有如此一说?”
杨潞再叹一声,问道:“耶耶为何忽然觉得李存曜野心巨大,绝难制之?”
杨行密道:“昨夜他来见某,与某说了许多今后在河东如何如何……话中竟将河东之事说得全由他定一般,某稍作试探,他便说‘某之进言,大王从无不从’,他甚至……甚至还说到待今后击败朱温,他与某平分天下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