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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曜这番话说得众人一齐噤声,背后升起一阵寒意,想想那黔桂蛮荒之地距离代州不啻万里,此番若真是如李五郎所言,只怕自己还不等走到黔桂,就要惨死途中,落叶不得归根,遗骸不入祖坟,生生化为孤魂野鬼,家中老父老母无人赡养,娇妻幼子生活无计……这可如何使得!
沉默只有数息,顷刻化为哄然。
“东家怎能接下这等要命的买卖!”
“这活儿怎么干得完?累死俺也做不成呐!”
……
其中一个声音大声喊道:“李五郎,俺知道你是厚道之人,不若放了咱们的奴契,今后你家就算破落了,俺王大头三更睡五更起,拼死干活也供着你的吃食!”
话未落音,马上有另一个更大地声音骂道:“王大头,你胡咧咧什么狗屁!东家待俺们不薄,李五郎更是仁厚!自打他来了铁坊,俺们哪餐饭吃的不是新鲜米麦?逢年过节还能看见风肉腊货!你到别家看看,吃的都是馊饼陈粥!现如今东家有了这么点事,你就想着卷铺盖滚蛋?滚你娘的王八蛋,你的良心都喂狗了不成!”
“我怎么胡咧咧了?赵钢,你女儿跟着李五郎身边,你当然说他的好话,可眼下却不是讲关系的时候!并帅平定巢贼,兵势无双,连长安都敢打,天子都要出奔!他要是恼将起来,俺们这些人说不得个个都是人头落地,连流徙黔桂都巴望不上!还不如结点善缘,早早把咱们都放还回家,少不得供他们父子一副长生牌!”
台下吵吵嚷嚷,李曜的目光却四下打量,将包括三大管事在内的众人神色都细细看在眼里,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在吵吵嚷嚷的场坪中显得格外不同,众人不禁齐齐止住了互相指责,一脸惊讶地朝李曜望去。
李曜这时陡然收声,朝王大头大声问道:“王师傅!我听你方才也说我是厚道人,是也不是?”
王大头一愣,看了看李曜,还是重重点头:“李五郎,这话是我说的,不过俺家里现在只有俺一个人干活,却有六口人要养活,俺不能流徙黔桂,更不能白白死了,俺……俺也不是忘恩负义,但有一点机会,俺都不会说这个话!俺王大头不是不肯卖力气的闲汉!”
“好!我信你!”李曜大声回答,这句出人意料的话,顿时惹得台下又是一阵唏嘘,王大头的脸色却陡然涨红了起来。
李曜却不管这许多,而是环视了众人一眼,大声问道:“诸位都是实诚人,我相信不会有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只要有机会度过难关,没有人会临阵退缩,做那缩头乌龟……是也不是?!”
这话问得巧妙,自然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是忘恩负义之辈,更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是缩头乌龟,于是纷纷嚷了起来。
“那是自然!”
“喏!”
“没得说!”
“直娘贼,都是带把的,谁他妈爱做王八?俺本来就不打算走!”
“就是,就是!李五郎,周大锤子说得好!俺也是这个意思!”
“俺给李家干了十八年了,比你李五郎年纪还大,你走了俺都不走!”
李曜一看,知道时机已到,当下哈哈一笑,大声道:“好,都是好汉子!……不瞒大伙,此番事情虽难,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家父对此……早有定计!”
这番话震得众人又是一时失声,李曜却越发镇定,甚至微笑起来,露出自豪的神色,昂首挺胸,朗声道:“家父白手起家建起这偌大家业,何曾有过失算之处?他老人家既然敢接下这番买卖,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应付……昨夜已经授计于我,大伙儿只须按照我的指令行事,自然可以造出这三千把刀、十万颗箭!不仅可以完成并帅所托,而且自今日起,到交付为止,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工钱翻倍!早一日完成,每人给奖三日工钱,早两日完成,每人给奖六日工钱,以此类推!若是能早十日完成,则可多拿一个月工钱!……譬如王师傅你,若是这次我李记铁坊提前十日完工,你就可以拿到你现在两个月工钱的奖励!加上本有的薪酬,你的收入立时便翻了三倍!——大伙愿意做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曜先给他们安心,又抛出重奖,这下子台下自然再次炸了锅,一众人等嗷嗷直叫,恨不得立刻开工。
三位管事目瞪口呆,望着被李曜激得满身干劲的铁匠学徒、长工佃户,一时间面面相窥。
徐文溥长出一口气,啧啧赞道:“了不起,了不起,五郎今日这一手玩得真是妙绝!先以大难惊之,再以大义责之,末以大喜临之,真犹如名家之作,一咏三叹,诚可为典!若我不与昨日之闻,今日也必为五郎所惑,愿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了!”
赵三平皱如树皮的老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有些尖利的嗓子里喃喃念道:“是啊,是啊,好!好!”
韩巨脸色变了又变,差点赶上奉旨泡妞的大词人柳三变,这时也干笑一声:“说的是,说的是,徐老弟昨夜夸赞五郎,我还没觉出来,今天一看……倒真是了得,真是了得。”
徐文溥捻须一笑,看着已经开始分派任务的李曜,眼中欣赏之色越发浓重起来。
韩巨心中却是巨浪滔天!他暗暗忖道:“莫非兰儿昨夜偷听的那场对话竟是真的!若不是遇见了神仙,李曜这个呆头小子怎么可能突然有了这等手段?……要是他真遇了神仙,怕不是有什么天命在身,如此我是不是该赶紧把那五百贯钱退给三郎君去?”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舍不得这笔意外之财,心道:“了不起以后老子少找这小子的麻烦就是了,到手的钱财怎么退回去?退什么都好,怎能退财!”当下打定主意,脸色也逐渐平静下来。
不一会儿,李曜已经安排好了全部人手,又挑选出赵钢和周大锤子两个靠得住的大师傅教导那些技术比较到家的学徒如何掌握火候,然后便让他们各自分头行事去了。
赵三平见李曜安排完毕,上前几步,欣喜万分地道:“五郎君今日这番话实在说得极好,一俟阿郎自矿上回来,老奴便可上复尊前,说五郎君已经足以亲掌铁坊全权,老奴但可安为前驱,不复为忧也!”
李曜刚刚体会到古代社会里好名声的大好处——李衎的睿智和他李曜的厚道,在这些铁匠学徒以及佃户长工心目中可谓有口皆碑,自己以忠厚之人说李衎早有定计,这些人立即就信了。这会儿他正有些得意,忽然听见赵三平这么一说,连忙谦虚道:“大管事过誉了,不敢克当,不敢克当。”
徐文溥也上前称赞了几句,李曜也谦辞应了,这时韩巨上前,挤出一个笑容,道:“五郎此番当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喜可贺啊。阿郎……和阿娘,若是知道五郎今个处置这般得宜,定然欢欣异常。”
第008章 火上浇油
李曜将铁坊诸事分配妥当,便带了憨娃儿到他单独划分出来的一进院子。这进院子从布局上来说,坐落在整个铁坊的最东面。占地不算小,横竖四十丈,除中间的天井外,还有两大一小三间房。小房是李曜的书房,等同于办公室加休息室,两间大房是坩炉房和淬炼房,相当于李曜的实验室。
这一进院子,算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李曜走到书房门口,脱了鞋进去,从衣袖里取出几卷麻纸放到书案上,回头看憨娃儿还站在门外,不禁奇道:“杵在那儿作甚?进来坐下吧。”然后自己先坐了下来。
憨娃儿愣了愣:“五郎君,小的就站在门口好了……”
“憨娃儿,你以后别自称什么小的小的,随意一点,等过段时候得了空,我还要你教我骑术,算起来,你还得当我老师呢……”李曜半开玩笑地说道。
“可当不得!”憨娃儿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五郎君要跟小……啊,要跟俺学骑术,那是看得起俺,哪里敢叫老师?万莫折了寿去。俺是蠢人,吃得又多,马圈用不了俺,田庄也不要俺,只有五郎君见俺可怜,收俺做个帮闲,俺虽然蠢,也知道五郎君对俺好……”
“诶诶诶,好了好了,打住了吧。哪有自己说自己蠢的?别啰嗦了,进来坐着,外头那风,吹得骨头都僵了,你站在门口方便挺尸么?”李曜又好气又好笑,虽然知道这年代人的等级观念很强,但他自己身上穿着羊皮氅子都觉得寒气刺骨,何况憨娃儿只穿着粗布袄,这样站在外面不动,怎么受得了?
憨娃儿拗不过他,只得也脱了鞋进来,远远地找个下首坐了。李曜瞪了他一眼:“坐那么远干甚,过来给我研墨……咦,这纸怎么这么差劲?”原来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书案上的纸摊开,却发现那纸居然是脆的,轻轻一折,竟然裂了。
憨娃儿刚爬到前面来坐定,正要研墨,见李曜惊奇,也惊奇起来:“这竹纸本就是如此,五郎君写了这么多年……”
“哦……”李曜干咳一声:“我是说,这次的竹纸,似乎是次品,嗯,次品。”他一边遮掩过去,一边心里纳闷:“竹纸不是应该洁白柔软、浸润保墨、纤维细腻、绵韧平整,乃是上好的画纸么?怎的这竹纸又黄又脆,轻轻折一下都能裂开?啊,是了,唐朝时最好的纸张似乎是麻纸,譬如封侯拜相,就称之为‘宣麻’,朝廷的诏令、章奏等各种文书均用白麻纸;抚慰军旅,则用黄麻纸。至于竹纸,虽然是唐代的一项重要发明,但可能是如今技术还不成熟,一般只用来做读书人日常练习之用,难怪我这‘办公室’里全是这种货色,庶子悲催啊。”
他转念又一想:“记得《天工开物》里的竹纸,乃是以手工舀纸术制作。从选料到成纸共有15个环节、72道工序,用料讲究,生产工艺复杂。特别是‘操纸’一道环节,操纸师傅每一细小的动作都可影响纸质的成败,技艺高超的师傅连操数百张纸,其纤维排列、纸张厚薄、沁润速度、抗拉能力等完全一致。看来这竹纸就算发展起来,也是个高精尖的活计,就凭我在《天工开物》里看过的那些东西,只怕也不足以改进竹纸制造工艺,支撑大规模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