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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辉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没想该如何应付金州的事,他回想,回想从小走来的路。他的脑袋里,“我不相信”与“我怀疑”交替轮回。
可是,宋运辉的估计还是有些小偏差。虽然刘总工精于技术,可因为已经脱离基层久远,他可以做到很好的宏观指导,可是要像宋运辉刚下基层时候一样,每个非标件都有测绘图纸的傻事他毕竟没做过,即使做了也已经概念模糊。偏生这种技改的事,是无数毫无系统化可言的鸡毛蒜皮凑起来的一件庞大工程,面对这一地的鸡毛蒜皮按部就班地需要前进,需要衔接,需要拍板选定,刘总工感受到什么叫艰巨。这个工作量,太大。
他接手了,他一开始上来处理的几件事,确实获得技改组成员的拥戴,首先是因为大家本来就敬重他,其次是因为他确实有料。但是他处理工作的速度与宋运辉大相径庭。因为不熟悉,他需要查阅资料,深思熟虑后,才能得出结论,因此宋运辉一天能处理五十件事,他只能处理五件,连宋运辉都得经常加班,他更是拿加班当家常便饭。其次,两人的工作方式也大有不同,宋运辉年轻骠悍,也因为确实心中有料,倾向于一言堂,而刘总工经历多年运动,深知在责任重大工程中,群众表决通过是个最好的保护伞,他已经习惯通过开会集体讨论通过决议。因此更是拖后进程。
刘总工一来是感激于闵厂长这个后辈的器重赏识抬举,二来也是为他自己的爱好,和自己的荣誉,他倾力而为。可他到底是那么大的年纪,精力与以往已是大大不同。接手的前几天,在现任总工的协助下,还算勉力应付,可他自己心里明白,进度被拖延,他身体有些吃不消。但很快,有些他不熟悉的东西也开始追着他要结论,那些进口设备,刘总工能看得懂俄文,也能稍稍看得懂英文,可此时临时抱佛脚才开始看说明,哪里还来得及。再说,宋运辉记性好,又是一开始主持技改,许多事情可以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都不用留下什么资料备查,于是刘总工遇到很多事都是一头雾水,不得不召集人手从头演示一遍,以获得概念。本来,半路接手一件工作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接手的是一个快手加熟手的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技改工作,已有自己的生命,有时已经是工作的进程推动者相关人员行动,包括指挥者的运筹。
刘总工一心钻进技改里,吃饭睡觉时候,满脑子也都是技改。吃饭,都是家里老伴送饭到办公室,睡觉,得儿女掐着时间把他从办公室拖回家,否则老头钻在工作里忘了时间。可这样的高强度,刘总工支持几天还行,三天下来,老伴儿不让了,这不是要老命嘛。老头失眠了,便秘了,颈椎病犯了,老伴儿和女儿们都急得不得了。而对于刘总工而言,最要命的还是失眠,白天脑子运动得太紧张,睡下时候依然犹如绷紧的弓,无论如何静止不下来。失眠的人记忆差,反应慢,不出三天,刘总工的工作进度开始慢下来,对那些拉着警报闯来的汇报反应迟钝。
有把年纪的技术人员尊重刘总工,可此时也难免怨声载道。而那些年轻的,从没在刘总工手下受过震慑的,则是开始不服,甚至抵制。技改组里一面倒的怨气,可还是分厂两派,一派依然愿意理解刘总工,一派则开始给刘总工制造麻烦。
然而,特殊历史原因造成的技术断层,让那些有把年纪的中年技术员中气不足,尤其是面对有正规大学文凭,理论知识扎实,英语水平正符合技改要求的如雨后春笋般冒尖的年轻人,他们很多选择退缩。他们虽然愿意理解刘总工,可他们没声音,这一派气势严重不足。反之,那些年轻的却是声势如虹。几年下来,年轻的因为技术掌握得快,尤其是从新车间玩过德国设备出来的年轻技术员更轻视那些不求上进或者基础很差的中年技术人员,年轻人又是本性蔑视权威的,他们看不惯刘总工所谓慎重的工作方式,认为是落后,而如今刘总工无法及时回答他们的诉求,有些人更是当场就责问刘总工到底懂不懂。这让刘总工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自尊深受重创。而更大的打击,还在于这些年轻人口无遮拦传出去的评价,他们都说,再来两个这样的总工也没用,技改还不如暂停,等宋处养好病回来再继续,否则只有被这帮老家伙搞乱,宋处回来更难收拾。刘总工更是失眠,几天下来,面无人色。
连程厂长都没想到,局势会迅速走向如此戏剧化的地步。他不得不在心里重新审视女婿的工作能力,难道,如今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想到当年新车间组建时候宋运辉的工作量,细细分析下去,还真是一个顶仨,能力非老年人可比。看来他前不久也是没意识到这个特定时期年轻人无遮无挡的崛起,又估错年轻人盛势下的强力反弹,才会估错形势,给女婿头顶浇冰水。如今看来,即使刘总工的身体能顶住,下面的小年轻也不干了。这样的局势,闵又将如何应付?程厂长都觉得有些难。他估计,闵千算万算,也漏算现在年轻人的力量。
如今的局势,已不是拖延几天进度,默认一些损失,却还能完成的问题,如今的局势是,事实表明,刘总工无法担当指挥。
刘总工适时地病倒了。确切地说,刘总工病而没倒,可他家的庞大娘子军不干了。都是一个总厂进出的人,老头子可以不甘寂寞,冒死上阵,女儿们可都清楚着这是怎么回事。再加如今两个总工不如一个副处的嘲笑越来越多,大家也全都相信。女儿们气愤于老父亲的不知进退,一致决定,将已经累得老眼昏花的刘总工软禁。都退休的人了,干吗那么拼命。而且,退休的人又何必搭理什么组织不组织。
闵厂长措手不及。
程厂长把战况告诉宋运辉的时候,宋运辉却已经没了开始策划时候赤膊上阵的咬牙切齿劲头,就算是他算无遗策,百发百中,可又如何?赢了,可本质依然是挣扎。因此赢了,也只是暂时。而且这种内耗,又有什么可喜?他已经冷冷地跳出自身身份局限,以旁观者的清冷眼光看待与闵的较量,他看清较量的本质,他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
因此,在获知刘总工病倒的第二天,星期二,他就主动打电话给技改组,用他被香烟熏哑的嗓子告诉当时接听电话的女科员,说他已经被解除隔离,住回自己家里,以后工作上有问题就直接打他电话。他不再消极等待。
很快,技改组新任副总指挥被现实架空,而雷东宝家的电话则成了发烫的热线。
程厂长反对无效,只好听任女婿在没取得闵的态度的前提下局部恢复工作。而更没想到的是水书记。水书记一直认定宋运辉的甲肝是造假,因为这事情来得太巧,而他又恰巧了解宋运辉的抵触情绪。他等着宋运辉揭竿而起,而后,他会从中周旋,以闵被技改工作停滞而挟制的名义,打着为闵脱困解难的旗号,将宋运辉提升到一个合适位置,一个闵更难打压的位置,事实造成他离任后,金州内部的两岳对峙。他相信,宋运辉在积累上不是闵的对手,而在技术和外务上,闵却是拍马难及。一个非一人独大的团体,才有他水书记退休后可以尽情发挥余热的可能。但是,宋运辉却忽然取消对峙,放弃已经取得的优势,水书记一时想不明白,宋运辉是傻了,还是他原本把宋运辉想太高明了,人家是真的甲肝,真的不得不放弃工作。
如此一来,他水书记还如何就中周旋。
闵厂长更是无比惊讶地注视着宋运辉的举动。他也认为宋运辉的甲肝来得太恰到好处,其中缘由不言而喻,可在他无法找到宋运辉没病证据的前提下,他不肯被宋运辉挟持,而坏他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为他以后与宋运辉的相对埋下不利,他做了无数努力,可他在周一处于焦头烂额的顶点。他原本已经在打算,该怎么与留在厂里的程厂长谈判,他可以做多少妥协,没想到,宋运辉却打来电话,恢复工作。他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宋运辉到底是真病假病。他当天什么都没说,只密切关注着技改组在一条热线的指挥下,开始恢复正常工作。但闵厂长心头却更觉压力,那来自一种不可知的,他无法主动操控的局势。
宋运辉的忽然回归,彻底打破舆论对宋运辉之病的猜测,总厂这个小社会的舆论极速发酵,一时把宋运辉的形象粉刷得完美无比:一个无私工作的年轻人,一个技术极端高超的年轻干部,一个富有责任心的优秀领导人。而这等高大形象,衬得众人心知肚明的宋运辉对立面闵厂长极其苍白。所有有关宋运辉要逃离、不负责任的传言顷刻消失。
闵厂长觉得无比被动,而更被动的是,他吃完晚饭时候接到宋运辉电话。
闵厂长听到几乎辨不出来的宋运辉的沙哑嗓音,极端震惊,几乎是凭直觉才说出一句很合门面的话,“啊,小宋,情况还好吗?声音好像不大对劲啊。你现在住哪里,我过去探望。”
宋运辉却是有备而来,他是经过了一周的长考,一周的精心推算,和一周的下定决心,还有整半条的香烟,他胸有成竹。“闵厂长,本来应该立刻跟你联系,可早上先打你电话时候你电话忙,于是先打了技改组,后来电话就一直没放下过。我现在住姐夫家,农村环境好,房子大,蔬菜新鲜。麻烦请闵厂长打我这个电话吧,这到底是私人电话,总让我姐夫为我岀长途费不大好。”
宋运辉这个有些小气的要求让闵心理稍得宽松,比较情愿地按照宋运辉给的号码,回拨过去。“小宋,解除隔离了?精神还好吗?听声音好像还不是很好。”
“是,昨晚回的家,病房住不下了,医生一看我脱离强感染期,黄疸也降下不少,就赶我回家。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个意外,对不起,闵厂长,很影响总厂工作布局。可我暂时还不能恢复工作,比如今天稍微忙碌一点,没睡午觉,精神好像就不如住院时候。”
“啊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