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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说着,青梵忍不住低低笑起来。但随即看风胥然眼色,顿了一顿,方才轻声继续:“林间非、宗熙、多马、轩辕皓等不为我分辨说话,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各自在关系尴尬中,不想随意动作而令我平白增添了烦恼。朝廷里泰半人噤声不语,是他们实在不知道这种风浪关头该说些什么,因而秉持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沉默是金明哲自保的原则——这都是最适当地做法。而司冥,他对这件事情的沉默,对蓝子枚等人完全的冷淡,我更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需要我不满乃至迁怒的地方。太多事情,是只能心照不宣,君、臣之间彼此了解,而不需要一一地说明。若完全拆分清楚,到阳光下展示世人,则既没有那个必要,对朝廷国事来说就更可笑。不错,我有委屈、怒火,蓝子枚将我的情绪挑拨到自制力的极限,我痛恨这样被误解被歪曲进而被侮辱被陷害。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因为一时地情绪,就要违背理智,就要真正地滥用自己之于权力至尊地特殊影响,将那些令我烦恼不快地源头彻底堵绝吗?他是骨子里的言臣,是忠直刚硬、一心要为大周千秋万代地人,入朝之后,二十年间从来如此。这一次,不过是按着一贯的作风,又说了两句无遮拦也无掩饰的真心话,我还能让皇帝陛下为我杀了他?我就倨傲越,轻狂也没到这个份上。何况,你很清楚,他既以沉默表明态度,我也不会做任何其他举动来令他为难的。”
听柳青梵说着,言辞之间,愈说语气愈取平静温和,风胥然沉默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随后轻轻笑道:“你们……该怎么说?遇上这样两个极尽自制的,蓝子枚何其幸运!只是青梵,真的不曾后悔,因思壁上,你新约誓言的第三条?”
“对蓝子枚,这一条便没有,也不会真的为这件事情动他。”思绪瞬间飞回到那一日,祈年殿里因思长壁前,风司冥一字一叩,向天地神明、向风氏的先祖,以自身血脉为凭记发下庄重誓言的情景,青梵嘴角不自觉地笑意更深。“人,各有其正义——蓝子枚有他自己言行立身的原则秉持,而这些年来,他为北洛、为风氏王族建立下功劳实在不可谓不多。”顿一顿,将目光远远投向水面上船家与河两岸的***,青梵的声音渐渐变得幽远而恬淡:“二十年,确切地说,从胤轩十年正式推行新政开始,就从来没有哪一项措施决议不遭到他的指点非议。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朝廷上拥护附和一片。其中也总会听到不赞同乃至反对的声音。满朝崇敬、人人恨不得趋从而为其徒地柳太傅
,朝廷上始终有公开的对立者,怀疑责备的态度从没含糊。而不仅仅在我一人的提议决策会遭受到这样的对待,蓝子枚,是听到任何人有任何有违于他原则秉持,都必然要当众宣泄出口的人。这许多年,因为他的带领,因为朝廷上始终有这样一股力量,逼得人永远不能安然满足。必须时刻地反省反思;那些激情满怀,以天下为己任却又往往冲动不实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反复磨练下逐渐学会冷静;改革与新政地众多措施,也才能因而日益缜密、周到、完备。推行的过程才能坚定而稳健,没有因为过于激进而掀起任何真正的矛盾冲突……蓝子枚,相较于督点三司对朝臣官员的检点督察,是用自己纯粹地忠直给官员们警示鞭策。这样的人。才是朝廷真正的清流,能够发出让所有人由衷震动和冷静思考的声音——没有这样地人,绝对皇权就得不到真正的支撑而稳固,没有他们。礼制就不能千百年流传。亲身经历过当年改革与新政,对于眼下刚刚统一了大陆,广集起四方俊才的大周朝堂。这样的人是多么必要。难道你会不知道。难道我会不知道、司冥会不知道?沉默,是对具体奏事。言论涉及地内容;纵容,却是对这样的举动本身,以及其中根源的心意纯粹。”
“这,便是你心中真正以为么?”随着他话语,风胥然终于深吸一口气,“青梵,你不知我第一次见因思壁上新约三条:‘不擅改祖宗法度’、‘善待旧国王族’、‘不杀言事诤谏之臣’,心中是何等样滋味——君无痕终于做到了,比君非凡、君离尘、君雾臣这些先辈更进一步,比‘民以康乐’更现实具体,限定了君王至尊地权利。只有这最后地一条,似乎略有些‘作法自缚’地嫌疑,对君王的限制可能会有碍到己身。朕曾以为青梵只是故作大方,但今天……”说到这里,胤轩帝极短促地笑一下,“人各有其正义,蓝子枚有他自己地正义原则,所以你也当用同样的原则相待?只不过青梵,很多事情必须是隐秘的,心照不宣而作为潜在的惯例和原则,然而一旦真正考之以国法、辨之以世情,并不容易脱身。或者确切地说,很多时候,为主君行使判断、权变,为了一些真正长远的利益而挑战当前的权势、伦理,要突破既有陈规旧习,扭转人们对一时一事的看法乃至整个考虑思维……朕记得你《异国史录》,凡属此例,字字血泪。那个孩子让你站到这样的位置,你为了那个孩子站到这样的位置——”
“如果不是自己愿意,又有人能迫我到风口浪尖?而他也必然预计过各种情况风险。”轻轻笑一笑,黑眸里闪过一片精亮的光彩,“站到这个位置的三年,是我介入朝廷政事,多年来最自在逍遥,挥洒随意的时间。纵然明知道会招来各种非议、反对,甚至蓝子枚这样直接以为罪在不赦,上奏朝廷要处治其罪,却依然可以毫无顾忌,完全按照我所认定的方向引导事情的进行。风胥然,还记得三年前你曾问我,除了活着,柳青梵还有何求?运转施为,抚爱黎民,难道仅是认定天道为公?难道柳青梵无所谓功业无所谓史册声名,便是一身血脉也留不下多少真正羁绊?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你,已经不同了——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如许多年,在这承安京里、擎云宫中沉浮了如许多年,第一次这片土地升起了真正自内心而发的热爱和归属,对这个国家的一切有了凡事做主的责任和骄傲,生出了真正创业的激情。如果你当初想要的答案是这个,那么,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回答。”
风胥然沉默着,定定凝视眼前昂然挺立的青年。虽然夜幕在那张面容上投下太多阴影,自己却完全可以想象青年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那些自己在祈年殿和青河帝陵早已烂熟而沉醉于心的丰采:飞扬如武德帝身侧并立的君非凡,超迈如宗容帝四十年凝视的君离尘,文采风流似君怀璧,轩昂磊落似君清遥,恬淡安定似君思隐,而那一份看透世间又不妨尽染红尘的明智澄澈、挥洒自如,则是君雾臣一脉之再生。
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也许是到了这个时候,眼前这个从来便远超年龄的成熟、在朝堂至高处已稳立二十载的沉稳男子,才第一次有了君氏一脉的自觉和担当;是从这一刻起,君无痕的名字,才真正能够与“爱尔索隆”这个至为尊贵的称号联缀在一切。
胸中突然燃起一点奇异的激情,但警觉冲动的风胥然立即扑灭了与年岁更与身份地位不符的雄心火焰。定一定神,抬头转向青年,却见那身淡淡水色已绕过自己,自文亨桥上向桥西拾阶而下,风胥然一愣之下顿时张口:“青梵,你……是回府么?”
“已经入夜了,自然是回家。”回过头,青梵含笑的眸中,光芒沉静而温暖。
“是回家啊……”有意无意的咬字重音,风胥然心头忽而一阵释然,“那,十日后,护国将军府上,待与青梵再聚了。”
微微垂眸:前北洛三军统帅、护国大将军孟铭天,年八十而得重孙,这一场满月酒自是他府中极大喜事,遵礼道贺的朝臣官员绝不会少。以承安京中眼下的一片沉寂……一个了然微笑跃上嘴角,青梵颔首,随即迈开脚步,只有一声应答朗朗传来:“如此,柳青梵将在孟府,恭候大驾!”
第五卷 归去来(云隐篇)
第八章 … 歌长辞短正醺酣(上)
嘉庆元三年,十月八。
天晴。
小雨新收的清风播送着秋日的爽意,一片澄光的花园池塘,水面上一层淡淡水汽。偶然轻烟浮动,却是池塘里顽皮游鱼,潜跃间鳍尾划出的隐约身影,又倏然回归宁静。
风亦琛出神地凝视着池水。衬着前面护国将军府的屋宇厅堂、花园里四方传来的欢闹喧嚣,这一片水面倒影着碧空如洗,却显出分外的安宁。
然而一阵利落脚步,并着熟悉至极的爽朗笑声,迅速打破少年难得的安闲。风亦琛心中略一轻叹,回转身,果然兄长诚王世子风亦璋一边笑一边拊掌走来:“稀奇,稀奇,真是稀奇!那一点点大孩子,居然就晓得缠定了皇帝陛下讨喜!”
展开笑脸,风亦琛随即举步迎上兄长。不等开口,风亦璋已然手一伸搭上他肩膀:“怎么就躲到了这里?席上都在找你。”
“劳动兄长脚步,但哥哥知道我是不能饮酒的。”风亦琛微微一笑,略略欠身行过礼,“无奈躲出来,怎么,听哥哥的语气,亦琛好像错过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可不是!”勾住弟弟肩膀,风亦璋说着,似想起什么一样一边忍着笑一边颤抖着身体,“刚才孟安夫人抱了儿子出来再一次见礼,明明先前在皇上还有宾客面前都极安稳的,这一轮到陛下跟前,那小子竟然一下子大哭大闹;偏皇上过去一看,抚了头就立即安稳下来,然后拽定了陛下衣角再不肯放。不管老将军、将军、夫人、保姆。周围人怎么哄,一双手只攥得更紧。厅上一家子满头大汗,衬着个娃娃在皇上怀里舒服自在,一个人咯咯笑个不停……你说这情景可乐不可乐?你是早躲出来,不晓得就刚刚那一会儿工夫,厅上借口走出来笑的有多少。现在赶紧过去,只怕那小子还没撒手,还能看到这般好笑景象呢。”
风亦琛闻言轻笑,嘴角微微勾起:“听哥哥说。确实有趣得紧。”顿一顿,“但皇上也是宽和,只会高兴。断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