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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的求学时期,有几样东西会影响一个人的道路:老师、学友、书本和学校环境。
在清华、北大,温德先生的家庭音乐会是很闻名的。当然不是演奏什么,而是开唱片音乐会。
不久前,我读杨绛先生的新书《我们仨》。在第125页,她回想起解放后不久的清华,她有时去温德家听音乐的情景:
有一晚她有几分低烧,我逼她早睡,她不敢违拗。可是她说:“妈妈,你要到温德家去听音乐呢。”温德先生常请学生听音乐,他总为我留着最好的座位,挑选出我喜爱的唱片,阿瑗照例陪我同去。
我说:“我自己会去。”
她迟疑了一下说:“妈妈,你不害怕吗?”她知道我害怕,却不说破。
我摆出大人架子说:“不怕,我一个人会去。”
她乖乖地上床躺下了。可是她没睡。
我一人出门,走到接连一片荒地的小桥附近,害怕得怎么也不敢过去。我退回又向前,两次、三次,前面可怕得过不去,我只好退回家。阿瑗还醒着。我只说“不去了”。她没说什么。她很乖。
说也可笑,阿瑗那么个小不点儿,我有她陪着,就像钟书陪着我一样,走过小桥,一点也不觉害怕。
全国院系调整后,温德先生从清华园搬到北大朗润园,他家的几千张珍贵唱片也一道搬了过来。他盛情邀请学生到他家欣赏唱片的习惯没有变。学生一代代,毕了业,走了,新生又走进了他家,成为座上客。温德没有成家,好客。据说,他是闻一多先生从芝加哥大学请到清华来任教的。当年的清华名流学者云集由此可见一斑。比如控制论创始人维纳便在清华做过访问教授。
记得1959年我在朗润园温德家见过钱钟书和杨绛两位先生。三十年代初,温德是钱钟书在清华的老师。听说杨绛写过记念温德先生的文章,可惜我没有读到过。
法国留学生、冰岛学生和美国人(朝鲜战俘)威尔逊有时也去去。我是惟一的常客,风雨无阻,尤其是寒暑假,去的次数更多。
按理,我可以向先生学英文。但我没有这样的计划。我一门心思就是欣赏音乐。有时,整个晚上(从7点到12点),我们不说一句话,只有美妙的旋律在小小的客厅内回荡。有关音乐,温德先生从来不向我讲解什么,说:这是命运在敲门,那是暴风雨过后的田园牧歌……一切由我的感觉去感受、体认和理解。
常常,他会拿出乐谱,边听边看乐谱。我坐在旁边努力学识谱,由此得到了一些锻炼。我问过他,怎么会收集到几千张唱片?同一首曲子便有三五套,不同的版本:指挥不同,独奏家不同。风格自然有别。他说,1946年他从昆明西南联大回北平清华。东安市场的日本商人急着要回国,只好把唱片贱卖。一斤猪肉的钱可以买到三套交响曲。当时温德先生最推崇的指挥是托斯卡尼尼和福尔特文格勒。小提琴家有海菲茨和克莱斯勃。后来有了苏联慢转唱片,便是小提琴家奥依斯特拉赫和柯岗的录音。
有几次听得太晚,过了1点,我睡在长沙发上。早上温德吩附仆人老张 为我也做一份早餐:香肠煎蛋、土豆泥、酸奶、面包。第三天碰到赵太太,她对我说:“听说你星期六晚上睡在温德先生家。这很好,他很寂寞,你常常去看他,他很会高兴!”
温德先生有个姐姐在英国。有一回他把老照片给我看。我看到他在印度、缅甸游历时的留影。他的主要兴趣在诗歌、哲学和音乐。业余爱好是养花、游泳和骑自行车。有一回,我们谈起圆明园。他从柜子里拿出世纪初英国出版的圆明园建筑图片,使我大开眼界。
1961年5月,他骑车摔伤,骨折,住在城里协和医院。我特意去探望他,给了他一份惊喜。那天,我足足陪了他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暮色苍茫,我才离去,回到北大。
8月,我便毕业离校。
文革中他同样受到冲击。红卫兵把他花园的花木全给拔了,毁了,说:“养花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不许养!”
温德跳起来,指着红卫兵的鼻子大骂:“你们这帮小土匪,擅自闯私宅!”
红卫兵不吃这套,扬言要揪斗老温德,除非他发表道歉声明。1966年夏天我在“自身难保”的困境中,还惦记赵太太和温德,特意去朗润园看了看。只看见大门前贴着两张大字报:一张是北大红卫兵勒令温德赔礼道歉的公开信。
另一张是温德向红卫兵道歉的信。(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那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年代)
文革后期,我被审查,问我和温德究竟是什么关系?1973年北京人大会堂举行国庆招待会,我从报上看到有温德的名字,我才放下心。当时我正在辽西海边放羊。
1978年,我调进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那天我特意去看了温德先生。系里为了照顾他年事已高(90多岁),特意在他的花园南头造了一幢小屋,大玻璃窗,冬天很暖和。
他卧在床上,用他那只满是老年斑的手握着我的手,说:“赵,我再也不听音乐了,耳朵不行。你自己去选几张唱片和几本乐谱,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告别他家,已是晚上9点。走到大门口,我回过头看了看温德先生的老屋和新屋,我的双眼已经潮湿了。突然,我想起唐诗:“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
回忆温德先生(2)
自那以后,我还回过两次北大,但我不敢去朗润园,我怕在那里同我的逝去的青年时代相遇;我怕那里的古屋和后面的圆明园荒野勾起我的伤感:“世路如秋风,相逢尽萧索。”(李白)
冯至先生(1)
冯先生早年写诗,也翻译德文诗(比如歌德和海涅的作品)。当然他的《杜甫传》也为他带来了声誉。
进入四年级,他为我们开了“德国文学史”。不过他的讲课是照本宣科式的,没有什么诗意,缺少闪光的东西。这使我很失望。因为原先我对冯先生的期望很大。
于是我偷偷地读一本英文版《物理学史》。我觉得这本书更吸引我。不料,冯先生发现我在开小差,望野眼,突然走到我的位子前,拿起我正在看的书(当时我还没有发觉他走来)说:“你可以转系去读物理嘛!”
他叫我站起来。我站起来。他继续讲课。我一直站到下课。最后冯先生用手示意我坐下,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不说。
四年级的大学生罚站,这在北大校史上恐怕不会有几个。我是其中一个。
后来,我们全班下放到小山村燕子口劳动锻炼半年。冯先生也下来体验生活10天。恰好,冤家路窄,他和我同睡在一张大炕上(共6人)。我和他紧靠着。他的身体胖,体重估计是我的一倍。当年,人与人的关系相当紧张。
10天,我好像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说什么?双方都很尴尬。主要是政治上的尴尬。罚站事件也是造成双方不自然的原因。谁的错?双方都没有错。
克莱斯勒(F。Kreisler, 1875…1962),活了87岁。奥地利一代小提琴宗师和作曲家。后定居美国。我是从温德先生收藏的唱片中熟悉他的。二战时期,他去前线慰问盟军将士。
克莱斯勒和海菲茨是我青年时代崇拜的对象。
德国伟大指挥、钢琴家、作曲家和著作家瓦尔特(B。Walter, 1876…1962),活了86岁。
他和托斯卡尼尼、福尔特文格勒也是我从温德家的唱片中熟悉的。大约有70%的唱片都是由这三人分别录音灌制的。这些唱片成了我的“莱比锡音乐学院”。
温德先生送给我的贝多芬《第6交响曲》乐谱的扉页。(B。Water指挥,维也纳交响乐团)
扉页上有“温德藏书”(汉字)印章。
今天翻开它,我心里免不了伤感。我想起1959年冬夜温德先生和我一边听这首曲子一边识读乐谱的情景。
好几回,我再也没有勇气回到朗润园。
我怕“重到曾游处,多非旧主人”;
我怕“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
其实归根到底我是惧怕时间老人。看着这本发黄的乐谱,我知道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温德先生已不在人世。今天,只要我在听古典音乐,我就一定在怀念他!
温德先生赠送给我的《莫扎特》一书,1946年。上面有“温德藏书”印章。
后来,这本书成了我撰写《莫扎特之魂》(上海音乐出版社)的参考书目之一。其实我写这本书也是为了纪念我在朗润园度过的美好日子。没有这些珍贵的唱片,我走不进西方古典音乐王国。
这时候,也只有这时候,我才真正懂得“睹物思人”这句成语。
温德先生在书的扉页上盖的英文姓名签字图章:Robert Winter。
田先生是我们系的教授,早年在意大利攻读但丁的《神曲》,后留学德国。
他为我们开过一个学期的文学翻译课。今天我才明白它的价值。开的课时太少了,应该开两个学期。
听田先生对德国文学作品的分析(他说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是种享受。
在课堂上,他为我们分析了《乡村里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这是瑞士作家凯勒(G.Keller, 1819-1890)的中篇小说,也是德国文学最优美的作品之一。
在田先生分析之前,我自己读过一遍。上了田先生的课,再去读,咀嚼出了先前被我疏忽的许多精华部分。因为我太粗,漏掉好些东西。
我发觉,我离精通、掌握德语还早着呢。学汉语是一辈子的事,学德语同样要倾注毕生的心血。
我想起秋天上海人吃大闸蟹。有人是专家,按解剖蟹的逻辑顺序,把蟹的身体部位一一肢解,然后依次咀嚼、品尝。他们有的是从容不迫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