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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兴春道:“豹子头来啦,”语调亲切。
一部小吉普驶到场外停住,前座跳下一个中尉,稍微正一正军帽,低呼口令,后门洞开,窜出一头只尺多高的雄壮狼犬,足爪落地发出“嗵”的一声,像敲击鼓面,其速度和姿态证明,那后门是它自己打开的。满场欢情骚动,好些兵支起腰唤它:“豹子头……”仿佛和它烂熟,中尉朝这边一摆手,他们才不唤了。
苏子昂问:“今天到底干嘛?”
周兴春道:“安全教育。可以这么说吧。”
豹子头的头在如斗,眼内精光迸射,四肢油黄,背上有一抹炭黑,一口尖牙白得耀眼。它轻轻抖抖身子,一下子把强健气慨全抖出来了。接着它伸个懒腰,一个喷嚏打出去二尺多远。它对场上的欢迎声不屑一顾,透着大影星的雍容。
欢迎声再起,它稍有点烦,轻叱几声。中尉捧着它的双颊,低着头和它交头接耳磋商了一会,它才平静了,相挨着进场,像带进某个秘密协议似的。豹子头在中尉右侧,鼻尖和他腹部平齐,两位组成一列横队,由北向南抵达场地中央。中尉立定,豹子头便取坐姿待命。
周兴春大体上赞叹:“坐得多精神!”
苏子昂看看士兵们,果然不如它。
中尉又叽咕几句,大概是叫它熟悉场地。豹子头沿着前排士兵碎步跑开,两耳笔立,后臀一晃一晃,四足仿佛踩着高跟鞋,沾地便去。它靠近哪一排,那排士兵就稻草似的朝后倾斜,像给它的气势推歪了。原本是叫它走给人看的,走着走着关系颠倒了,变成它在沿途审视人了。一圈走毕,它呼地从人群上空跃过,恰好落进出发位置上。周兴春感慨地拍着苏子昂后背:“我担保它打心里瞧不起人。你看它多傲慢,有什么办法呐,应该的。它有战斗力,西德种,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伙食标准四块五一天,小车里有专座。别人要是坐了它的位置它就把人挤开。要是给它开工资的话,哼……”
“是你请它来的吧?”
“就它在狗的种属里所达到的水平而言,恐怕不亚于你我在人的种属里所达到的水平。当然,这两者不好比较。”
周兴春把两头都说到了,苏子昂反而无言,心里道:“去你妈的种属!”
中尉叫几个战士在场地中央搭起各种障碍物,又从前排人脚下剥走几只解放鞋、军帽、手表、打火机,在场地上排成一列。朝豹子头取坐姿,前脚直后腿曲,和刚才的坐法比,身躯更粗大,硬毛全张开了。
中尉道:“我先说几句。我是师保卫科徐干事,双人徐不是言午许,它是我科在编军犬,档案记名:奋进,绰号:豹子头。它服役七年了,比我大。执行大小任务四十多次,破案二十多起,挽救人命三条。今天我们来,是进行安全工作现场教育。大家要明确几个原则。第一,端正认识,我们是安全教育不是马戏班子。为什么这么说呐,因为我们和豹子头是革命战友,它将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破案能力,使罪犯害怕,使战友们放心,也使有个小拿小摸毛病的人震动,痛改前非。事实证明,这个办法很有效,凡是豹子头表演过的部队,案发率大大降低。所以从前年开始,我们每年都到各部队巡回表演。哦,补充一句,这个办法是周兴春政委向我们建议的。”中尉半军向右转,朝周兴春遥遥敬礼。周兴春得意地抛去一声:“稍息。”
苏子昂歪头看周兴春,道:“威风!佩服。”
周兴春背着手,头颅伸开,顺时画个大圈儿,以示把在场人全画进来:“雕虫小技。政治工作嘛,说到头还不是驭兵之道。”
“对对,你的形象一分钟比一分种高大,老是叫我出乎意外。二战初期,罗斯福对丘吉尔说:与你同处一个时代深感愉快。此刻,本人也有这种感觉。”
中尉继续说:“第二条,大家在观看表演时要尊重豹子头,不要叫喊,不要鼓掌,不要刺激它。豹子头通人性,一眼能看出你对它持什么态度。为防止事故发生,严禁任何形式的挑逗。否则,它会认为是侮辱而扑斗,等我命令它退下,它已经一口咬下。当然,大家也别怕它,豹子头讨厌人怕它。同志们看,它已经不耐烦了,每次表演,对犬的素质都是一次伤害。要不是执行任务,才不干这种事呐。”中尉俯下身宽慰它一会,又起立,道:“第三条,表演当中如有失误,请大家谅解。豹子头流感才好,体温仍然偏高,来之前才打过针,情绪不高,嗅觉也没完全恢复。它是带病执行任务的。好,豹子头,我们先做第一练习。”
中尉让豹子头做了几个简单动作:走、跑、跳、卧……显示军犬训练有素,人犬沟通。接着开始“翻跃障碍”,在各种障碍中蹿上蹿下,而且不碰出声来,引起兵们赞叹。再后来是“嗅”,显示它对气味的高度嗅辨力,豹子头把地上的鞋帽等物一样样衔给原主,全然不错。再后来是“追踪”,模拟逃犯的人员身着极厚的防护衣,把现场搞乱,再浑无目的地在场外乱跑,穿越草地,上树下沟,又翻墙又扬土,从这屋钻进那屋,制造种种假象,试图迷惑豹子头,兵们看得出神,各种犯罪技巧使他们大开眼界。待罪犯在极远处藏匿之后,中尉给豹子头解去颈上皮套,它在案发现场四处嗅察气味,然后循踪追击,一着一着卖弄本事,终于在一个洞里把罪犯扯出来,人狗一番恶斗,罪犯被制服。中尉拿着罪犯才穿过的防护衣让兵们传看:一排大牙洞,金属衬里都被它咬断了。兵们不住地惊呼厉害。
表演持续一个小时,要是听教育课,兵们早烦了,而现在他们跟看警匪片一样起劲。听到表演结束时,兵们呆一刻,疯了似的鼓掌,中尉制止不住,把豹子头搂定,朝兵们点头,他也有点感动。
周兴春说:“伙计,你看如何?”
苏子昂道:“不错不错,寓教于乐,笑完了才后怕,这比你那个新兵档案有意思多了。”
“我们团基本上没有偷窃现象。要有,也是当地群众犯案。这一点,我有信心。”
“吓住了?”
“吓住了。”周兴春又惋惜道,“这么容易就被吓住了,唉,这些兵太熊包!……”
33
第六章
33.散步是一种散心
团机关餐厅建立在山坡顶部一个幽凉所在,旁边有个大水塔,水塔顶恰与餐桌的桌面平齐。由此可以断定,每次进餐,大家都身处全团最高境界,可以鸟瞰四方。
炮团的团部嵌在山的腰眼里,这里过去是高炮团,当然离不开山。整个布局呈“Δ”状。前任大哥们不知怎么考虑的,偏把餐厅安置在顶尖上,吃饭时目光顺碗沿瞟出去,就是遥远的地平线,叫人觉得上下搁不到一块去。
开饭哨响,最先到位的是一群群麻雀,守住池边,石凳,枝头,欢喜地唧喳。然后是几个机关兵,“咔咔”地从某处蹦出来。再后是若干个参谋干事助理员,再后是若干个股长和部门领导,他们顺着团里唯一的那条柏油路,稀稀拉拉地踱上来。由于爬坡,腰都勾着,嘴脸冲自己脚背,继续着从办公室带出的话尾巴。总之,职务低的总是先到,团首长往往跟在最后,步态稳重,面孔残留着思考表情,仿佛用餐只是尽个义务。
尽管餐厅里有桌椅吊扇,干部们还是喜欢在外头吃。菜碗搁在凹凸的石条上,歪了,移动一下搁牢靠,再不行就在碗底垫个小石片。屁股坐块石头,先朝四处望望,交替提起两脚,重新实在喽,拔出插在碗里的小勺,拌两下,填入第一口。餐具全是金属的或者搪瓷的,吃着便叮当乱响。
炮团伙食相当不错,集团军转发过他们的经验。军区工作组也在这吃过,评价是,比大区机关强多了。周兴春对伙食问题抓住不放,一抓到底。标准定在:让出差干部想念本团伙食。此语太亲切了,机关干部全明白,物质变精神,不管什么教育学习,都不如伙食更能稳定人心。一天两顿肉,工作不落后;周末要改善,好比学文件。食堂管理员对之注释了一下:“肉是瘦肉,不是肥肉,我啥时让你们吃过肥肉?你们吃么?”今天是周末,菜分三色:红烧鱼、卤蹄髈、辣椒炒豆干;主食两种:米饭面条;汤一道:粉丝萝卜汤。由于菜比饭多,各人都拿饭盆装菜菜盆装饭,才承受得当。干部一边吃一边磋商晚上活动,在谁谁宿舍,几点钟开局,“拱猪”还是“提一壶”,“跑得快”还是“五十K”,带什么烟什么点心,谁出烟谁出点心……下方便是司令部值班室,黄参谋在接电话,声音聒噪,破窗而至,闹得人硌牙似的,吃不顺畅。后来大家也不说话了,就听他一人在下头喊。
“什么?……该过程应注意……什么,不是‘注意’是‘处于’。什么?‘应’字也不要啦。干嘛不要?行啊,不要就不要。该过程处于预案阶段,记下啦,接着说。什么,到达待机地域,迅速组织强奸。什么,不是‘强奸’是‘抢建’……记下啦接着说,你定于本月下旬开始,干嘛由我们定呐,应当由上面定嘛。什么?……里礼尼李犁逆利……到底由谁定?……”黄参谋声音开始劈叉,干部们只能从窗口挥舞小勺,于是全体干部都昂起胸膛,随他一起朝值班室后窗暴喝:“拟!”
值班室刹时静默,估计这声暴喝通过话机传到百里外的师部去了。
黄参谋伸出头委屈地朝吃饭的人们喊:“这个破线路!……”
作训股长兀自道:“还保密呐还,保个屁密。我一个鱼头没吃完,方案都听三遍了。今天机关齐不齐?”看四下,“齐嘛。团长,我可以省去传达了,大家有什么明确的地方?”
干部们快活应道:“明确。”好几条声音是从含着肉块的口里发出的。
吃罢晚饭,周兴春与苏子昂沿着下坡缓缓走,因觉得有的是时间而不忙于开口说话。周兴春手伸进口袋摸一阵,没摸出名堂,便从路边掐一截樟树细枝,劈开个尖儿,用手掌捂住口剔牙。剔出不少渣子来,一口口朝外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