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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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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吗?”孙主任问苏子昂,不等他回答就朝车内说声,“是进城。”再回头对苏子昂道,“上车吧,大家挤一挤。”

苏子昂上车后看到车内一点也不挤,六七位部长、研究员每人独居一排座位,仿佛谁也不愿挨着谁。他漫天道谢一声:“各位首长,本人口头敬礼喽。”说着便和孙主任坐进同排座位。

孙主任微笑:“苏子昂同志,你刚才站立路旁的姿态像在检阅嘛,我很感动。周围既无部队又无领导,你还能保持正规形象,天生的军人标本。我再不感动就不像话啦。”

“首长挖苦的好!”

“我不是首长,是教员。”

“教员挖苦的好!”苏子昂略停,“比首长还好。”

“我疑心,你不是有意漏乘大客车的吧?”

“开始不是,后来真给漏掉了,我才发觉可能是故意漏乘。刚才叫你一说,我断定自己是蓄意漏乘,不然怎么把自己提拔到这辆车上?”

“瞧瞧高级班学员的灵魂深处!你们在部队发号施令惯了,目前挤在学院里,一无小车二无公务员,还得出操种菜,熬不住了吧。”

“硬撑着呗,目前心底正发虚。我发现我们和别人没什么像样的区别。”

“好,你给了你这类人狠狠一击。哎,昨夜学员楼方向有一声怪叫,怎么回事,院里跑进什么怪兽来啦?”

“怎么传得这么快?事情本身没什么了不起,但是传播的速度比事情更可怕。”

“一早就知道啦,到底什么事?”

“背叛,有人给狠狠地背叛了。”

“莫名其妙。天亮前又有一声大嚎,是不是背叛者又投诚了?”

苏子昂兴奋地:“两声你都听见啦?哪一声更响?”

“没有比较,”孙主任讥讽地斜望他,“就性质而,都属于谋害。我丈娘被吓得差点中风。我比较沉得住气,临毕业的学员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意外。”

“丈母娘!”苏子昂夸张的拍击大腿,“多大岁数了?”

“理论上的。”

两人笑了,身体一松,肩头也靠住了。后排把昨夜的事件接过去,议论学院近年出现的几个精神病例,都是因为研究跟不上,自感有负部队领导期望,压力太大造成的。再后排又把后排的话题接过去,议论战场心理学,“失常”、“悸动”、“疯狂战斗”……总之话题不祥,且都是以学员为分析对象。

苏子昂两脚跺地——军鼓节奏,然后舒适地靠住后背,抑扬地高声道:“这车才真叫个车呐,前辈坐惯了它,一旦没得坐了,怎么办?”

“你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就没有几天好坐喽。”孙主任提高声音,故意让后面的人听见,“让我退下来,同时移交研究课题。”

车内顿时寂静。苏子昂从后视镜里看到,有好几个人脸上略有尴尬之色。

“孙老,这种事,别求人。”苏子昂说。

“对,不求人!”孙主任显示出深藏多年的老野战军指战员气派,“我们哪,在敌人面前坚定勇敢,在自己组织面前,往往软弱不堪。”他回头问,“哎,这算不算心理学内容?或者我这话本身就是病例?”又回过头来哈哈大笑,对苏子昂说,“邀请你上车,也带点告别的意思。我们这类老家伙,一生中要死两次。一次退休,一次是去世。而告别嘛,一次足矣,谁也不必唱十八相送的戏文。”

很久无人说话,中轿车已驰入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树封闭了天空,气息水似的从车窗缝隙透进来,路面有少许早凋的叶片,车轮碾过,发出细碎的噼叭声,这情境使人沉默。不知何人浓浓地一叹,很忧郁,仿佛搁了许久才终于叹出来。孙主任听到了,眼内有些潮湿。

苏子昂低声道:“我刚读过《麦克阿瑟》,他逝世的前两年最后一次来到西点军校,他在这里当过学员也当过校长,他发表了毕生最动人的演讲,他说:‘我的生命已进入黄昏,昔日的风采和荣誉,跟太阳的余晖一起消失。昔日的记忆真是奇妙,我尽力的徒然的倾听起床号那迷人的旋律……今天是我同你们进入最后一次点名。我愿你们知道,当我到达彼岸时,最后一刻想的是学员队,学员队,还是学员队。’”

孙主任呻吟一下:“麦克阿瑟是卓越的军人,与他作战的对手总感到自豪。朝鲜仁川登陆是他军人生涯中最精彩的一笔。后来他在鸭绿江被志愿军击败!他的毛病也是职业军人的致命毛病:对战场的热爱高于一切。杜鲁门不得不撤掉他。”

苏子昂接着说下去:“被撤职后他回到美国,像就职的总统那样前往国会山,数万欢呼人群簇拥在人行道上。他对两院发表的演讲,使凡有无线电的美国人都热泪盈眶,他最后一句话是:‘我仍然记得年轻时军营里一首歌谣:老兵们永远不会死,他们只是慢慢地消失’……”

孙主任猛然低下头,过会儿喃喃道:“好极了,完全是为我唱的,一百年前就摆那了。还有其它歌词呢!”

“书中只写了这一句,我也遗憾。”

“我十天之内查清楚,再告诉你完整的歌词。”

“啊,太感谢了。”苏子昂知道他和西点军校有学术交流关系。

“昨夜究竟是谁?”孙主任轻声问。

“罗布朗大吼一声。天亮前,我又在吼一声。”

“为什么?”

“挣扎呗。”

孙主任理解地点头:“所以你今天进城了。在我印象中,你很少外出。一旦外出,必有所谋吧?”

“我想觐见大军区新任副司令宋泗昌。”

“哦,拜佛。刚才谁建议我不求人哪。”

“是我。两个都是我。”

两人再不说话。各自保持姿态坐着。车经过武陵路停在一个院落外侧面,苏子昂拉开门跳下去,并不走开,站立凝视着孙主任,用目光告别。

孙主任慢慢从院落深处转回目光,说:“我们的约定仍然有效。十天之内查清完整歌词,然后送你两份,一份英文一份中文。你可以对照欣赏。”

3

第一章

3.宋泗昌星座

一个军人的忠诚和一个人的忠诚有所区别。军人忠诚中的显著特色,就是将自己无条件交给了最富有魅力的指挥员,也即贡献给自己的楷模。这是凝炼的、一对一的忠诚,仿佛有条脐带将两人贯通,同存同亡。

战场定理之一:最大的战斗力产生于班长阵亡之后。

所有卓越的指挥员,性格中都有着赤裸裸的、班长似的光彩,并且照亮他的下属。很早以前,苏子昂就把自己全部身躯和部分精神,交给了宋泗昌,那时他是军长。

苏子昂16岁参军,在军营已服役了二十年。他当过炮手、侦察班长、指挥排长、副连长和连长、副营长和营长、副团长和团长,步幅小但异常坚实。他在炮兵团长位置上也干满四年,正当全团军政素质强壮得如一头公牛时,却被一声号令裁掉了。他在34岁时成了编余干部,身边连个通信员也没有,吃了三个月招待所大灶,从四楼跑到一楼接电话,看三天前的军报和一周前的《参考消息》,然后撕掉半片上厕所。那种号令全团叱咤一方的日子消失了,无职无权而又满腔抱负无异于服刑,自由之身竟成了累赘。他身体某处长了疱,便以为是癌;看见灿烂异性也无动于衷,同妻子相处两个月竟无半点性欲。他眼见妻子枯萎下去,他等待甚至期待她提出离婚,但是她更加爱他了。以前她总是被爱,现在终于能压倒性的施爱了。苏子昂在最倒楣的时候瞥见了妻子的深度,确信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他。他感到自豪的是自己的人格始终没有变节,没有乞求谁,包括肯定会帮助他的上层人物。能够这样寂寞的等待,他确信自己是成熟了,生命得到一次磊幅度休憩。有一天,苏子昂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等待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找他谈话。他已经等了近两个小时,主任还在会计室不出来。仅凭这一点,他已判断出自己前景不妙。桌上的电话机响过四次,每次铃响均不超过三声。三声过后,立刻寂灭。保密员进来送过一次文件,苏子昂正欲申明自己为何单独坐在这里,以消除他可能有的疑虑。不料,保密员的目光掠过他时像掠过一件营具,毫不意外,苏子昂才意识到这里常坐着他这样的干部。他想,这辈子还没有如此长久地等过人呐,我以后绝不能让人这样等我。

主任快步进入办公室,伸出双手,抱歉地连声说:“子昂同志,久等喽。军区首长听汇报,怎么也走不开,我是开小差溜出来的,其实完全不必要那么长的会,完全不必,唉,……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否改个时间再谈?比如说下午,我可以把整个下午交给你。现在谈也行,我只能呆五分钟。怎么样,我听你的。”主任降尊纡贵的一番话,倒更显出无尚气度。

“现在谈。”

“好,你坐。”主任拽过藤椅,坐到苏子昂斜对面,表情立刻凝重起来,沉默片刻,肯定住内心某个念头,微微颔首,“子昂同志,集团军党委经过研究决定,推荐你去陆军高级指挥学院学习,职级不变,学期两年。你有什么意见?”

“服从决定。”

“哎,我问你有什么意见嘛。”

“有些想法,但是不说更好。”

“你不信任我?”

“这件事可以做两种理解。首先,可以解释为培养深造,毕业后视情提拔使用;另外,也可以解释为,把无法使用又难以处理的编余干部推到学院去,挂它两年再说。我算是哪一种呵?首长你连个暗示也没给嘛。”

“这个问题,党委没做研究,我不好说什么。再说,两年之后我恐怕不在位了,说了也没用。相信你会正确理解。”

苏子昂明白他被搁浅了,一种含义不明的搁浅。凡是强调正确理解的时候,就意味着只有委屈服从。于是苏子昂先站起身来,在败局已定的时刻,他仍想争取主动:“首长还有别的指示么?”

主任把愠怒掩藏得很彻底,也可能他早有预料。他笑了一下,像履行计划中的笑。沉思着。沉思完毕后,起身同苏子昂握别:“不送啦。下次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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