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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下,天气骤冷倒也就罢了,不过是多穿上几件袍子的事情,左右都是窝在马车厢里,却也并不觉得有多难过,可麻烦的是路况却因此而变得极为糟糕,行军的速度慢下来不说,还颠簸得够呛,这令伏葵极端的不满,只可惜再不满也没他提出异议的份儿,毕竟如今的他再也不是于阗国的王子了,随着于阗国的灭亡,现下他不过是一名阶下囚罢了,这一路也只是被押解进大唐京师的行军而已,虽说尚有马车可乘,却断不是往日里自家老幼出游那般随意可比的,别说只是颠簸了些,便是磕落了牙,也就只能强忍着和血吞了。
长安,满天下最繁华之地。伏葵不曾去过,却没少听人说起过,那往来的各国商旅每每说起长安城,总是一副迷恋的神情,而出使长安的使者归来之后,也总是对长安城念念不忘,言语间总为自个儿曾去过长安城而自豪不已,这一切的一切伏葵打小了起便听得多了,也曾梦里去过无数回,然则,这回是真儿个要去长安城了,可伏葵的心中却没有半点的兴奋之意,反倒是空落落的惆怅,因为此时的他只是个倒霉到家的阶下囚。
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究竟该怨谁?不好说,伏葵还真不知道该怨谁才好,是该怨伯父么?好像说不过去罢,伯父是犯了不少的错,可他老人家一生都在苦熬,仅仅只是为了于阗国的社稷能继存下去,哪怕方法上有所偏差,却也不是责怪他的理由。怨父帅?怕是不能罢,父帅与伯父虽在是否该内附大唐上看法不一致,也曾试图说服伯父彻底归唐,可一旦唐军大举来攻,父帅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到了伯父的一边,只可惜到了底儿还是没能挡住凶狠的唐军。真要怨,看来也就只能怨李贞这个大唐亲王了,可伏葵对李贞就是怨不起来,反倒对这位比自己还小上几个月的大唐亲王颇为佩服,哪怕是李贞率众灭了自己的国家,伏葵也还是对其恨不起来,反却有种不能与其并肩作战的失落感。
或许谁都不该怨,要怨就怨命罢!伏葵恍然间似乎有种明悟涌上心头,然则心头却依旧有着浓浓的不甘之意,是的,不甘,伏葵不甘心自己一身所学就此埋没在平庸而又琐碎的生活之中,只不过再不甘又能如何?眼下的境遇注定了失落将是必然之事,伏葵渴望改变,却又不知该从何着手,迷茫、失落、渴望等等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伏葵这一路上始终心潮澎湃,难以静下心来。
“咳,咳,咳。”马车一阵猛烈的颠簸之后,骤然停了下来,原本斜靠在马车厢上打着瞌睡的前于阗国大将军伏阇勇立时被狠狠地震了一下,发出一连串激烈的咳喘声,一双眼瞪得浑圆,一口气险些就此喘不上来,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唉,父亲还是老了!坐在伏阇勇斜对面的伏葵同样被马车的激烈颠簸所惊动,一见到自家老父亲那等难受样,忙弯着腰抢上前去,试图为父亲拍拍背、顺顺气,缓解一下,全然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却救了他一条小命——就在伏葵刚俯身向前的一霎那,六柄马槊呼啸着刺透了不算太厚实的车厢,急速地交叉而过,顷刻间便在马车厢内搅起一阵腥风血雨,惨叫声立马响成了一片。
“父亲!”伏葵一身的武艺不是摆着好看的,反应极为灵敏,枪尖刚捅破车厢壁,他便已察觉到危险的临近,不顾一切地往车厢地板上猛地一扑,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一支原本该插进其后背的马槊,刚抬起头来,便见一截血淋淋的枪头从伏阇勇的胸口上穿了出来,心中大疼之余,顿时狂吼了起来。
“快走!”伏阇勇征战一生,战事经验极为丰富,虽是骤然遇袭,却很快便明了此事绝对是冲着于阗、疏勒两国王室成员而来的,眼瞅着伏葵向自己扑了过来,立马大急了起来,奋力抓住穿透了自己胸膛的那把马槊,怒瞪着双目,狂吼了一声,一口气接不上来,头一歪,人已死去,然则握着枪头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任凭马车外的人如何使劲,那枪便有若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啊……”眼瞅着马车厢里的家人死伤累累,而老父亲就惨死在自己眼前,伏葵暴怒了,一声狂吼,一脚将早已破损不堪的马车厢踢破,一个虎跃,从车厢里跳了出来,就地一滚,眼角一扫已然看清了大概的形势——唐军,动手的竟然是护送车队的唐军官兵!此际,不单伏葵所在的这辆马车遭了殃,便是车队中其余十数辆马车也没好到哪去,一群群策马的唐军骑兵呼啸着围住了各辆马车,不断地将手中的马槊刺入马车厢中,混乱之中,惨叫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不好!正因对唐军突然发起大屠杀摸不清头脑的伏葵突觉脑后传来一阵枪尖划破空气的尖锐声,立马警醒了过来,不敢再胡思乱想,慌乱间一个前滚翻,和身躲到了马车厢的底部,于间不容发之际,险险地避开了这夺命的一击,而那名唐军骑兵显然没想到伏葵的身手竟然有如此的敏捷,全力一击落到了空处,枪尖重重地刺透了厚厚的积雪,深深地扎进了大地之中。
拼了!伏葵尽管并不明白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却知晓唐军此番举动摆明了就没有打算留下一个活口,气急之余,也顾不得许多,一个侧滚从车厢下翻了出来,一把拽住那名正忙着拔枪的骑兵之腰带,暴吼一声“汰”,手中一使劲,将那名倒霉的骑兵掀落了马下,紧接着和身一跃,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向远处冲去。
一见有人突围而走,负责此番押送任务的唐军校尉刘尔淇脸顿时就青了起来——此番任务乃是绝密行动,上峰千叮咛万交待,绝对不可以有丝毫的疏忽,务必确保于阗、疏勒两国王室成员全灭,若有闪失,面临着的绝对是严厉到极致的惩罚,一想起当初接任务时和州镇守使萧大龙那张阴沉到了极点的脸,刘尔淇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高呼一声道:“追上去,杀了他,不可走了贼子!”一纵马领着几名贴身亲卫向着疯狂逃窜中的伏葵追了过去。
风很大,夹杂着鹅毛大雪打在脸上,分外的疼痛,可伏葵却无心去多计较,也不管自己逃窜的方向是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沙漠,只顾着拼命地踢着马腹,一路向前飞奔,胯下战马四蹄翻飞间,搅得地上厚厚的积雪四下飞溅。
逃,快些,再快些!耳听着背后急速追杀而来的响动声,伏葵连头都不敢回一下,唯恐因此而影响了骑行的速度,可心中却窜起了汹汹的怒火,恨不得转回身去,与追杀而来的唐军骑兵拼个你死我活,只可惜他不能,不单因着此时手无寸铁,根本不是全副武装的唐军骑兵之对手,更因着他要留下此身为全家报仇雪恨,是故,尽管双唇已被其咬得鲜血淋漓,可伏葵还是没有减缓逃窜的速度,一味策马向前,再向前。
马都是好马,无论是伏葵座下的战马还是后头追杀而来的唐军官兵的战马全都是从西域出产的战马,无论是速度还是耐力都是一流之选,可就骑术而论,追杀而来的唐军官兵显然就比伏葵这等打小了起就在马背上长大的将领差上了一截,又是后发,这一追之下,彼此间的距离不但没有缩小,反倒有越拉越远的趋势,若不是伏葵身上的皮袄实是太碍事,早就被其走脱得不知所踪了。
伏葵是忙不择路地逃窜,可追在后头的刘尔淇却很清楚方向——这一路狂奔早已偏离了商道,堪堪就要进入浩瀚的大漠了,在这等暴风雪肆虐的时辰贸然进入大漠,绝对是难逃一死,他可不想因追杀伏葵而送了自家小命的,再一看前方的逃窜者之背影渐渐已被大风雪所遮挡住了,心中顿时大急了起来,一咬牙,从腰间解下弓箭,拉满了弦,估摸着前头马蹄声响的方位,猛地松开手,羽箭穿透了雪幕向着前方笔直地呼啸着而去,转瞬间,一声“唉呀”的惨叫声随着狂风传了回来,登时令刘尔淇暗自松了口气,放缓了马速,领着数名亲卫向前又奔驰了一段,只见到一行鲜红的血迹点点滴滴地向着大漠深处延伸而去,可却再也看不见逃窜者的身影何在了。
刘尔淇纵马在血迹起处转了转,再抬头看了看漫天的大雪,皱着眉头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追击的念头,加之牵挂着车队那头的事情,不敢再多行耽搁,挥了下手,高声下令道:“走,回去!”话音一落,率先打马向着来路奔驰而去,马蹄声渐渐消散在了远处,不数刻,离着血迹起处不远的一堆覆盖着厚实积雪的小沙丘突然一阵抖动,一只举着短刀的手从沙丘里伸了出来,紧接着一个人头冒了出来,赫然正是本已该逃进了大漠深处的伏葵——作为大漠里长大的人物,伏葵比谁都清楚大漠的无情,他当然不会傻到去自投罗网的地步——先前刘尔淇射出那一箭其实并没有射中目标,然则却被伏葵好生利用了一把——先是惨叫一声,以迷惑刘尔淇之心,令其误以为伏葵已然中箭,而后抽出马鞍上悬着的一把短刀猛刺了一下马的臀部,令马吃疼之余向前狂奔,同时留下一路的斑斑血迹,而他自己却翻身下了马,全身卷缩地藏入了积满了雪的松软沙丘之中,以匕首捅出一个呼吸的通道,凭借着暴风雪的掩护,好歹算是瞒过了刘尔淇等追杀而来的唐军官兵之耳目。
没了,全都没了,无论是“护送”的唐军还是被“护送”的囚徒全都不见了,除了一地破损的马车和满地狼藉之外,就只有早已被大雪覆盖得成褐色的血迹。伏葵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回到商道之后,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残破的马车厢在商道上任凭风吹雪打。
“为什么,为什么?苍天啊,你睁开眼看一看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伏葵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阵子,突地一头跪倒在雪地里,放声长嚎了起来,好一阵恸哭之后,突地跳将起来,右手一抬,手指着雪花飘荡的天空,嘶哑着吼道:“李贞小儿,老子发誓要取尔之狗命以祭奠我父在天之英灵,你给老子等着!”